憶東大，話三臺
憶東大，話三臺
四十年前，東北大學初設於瀋陽，以師資設備之盛見稱當時。不幸未及十年，卽逢日寇入侵，全校師生數百千人憤國土之淪陷，恥周粟而不食，相率間道入關，共赴國難；其忠貞之志行與苦學之精神實激起國人同仇敵愾之心，而益增其與日偕亡之念。後抗戰軍興，中原糜沸，各大學乃至中學，多歷盡險阻，遠徙後方，借僧寺家廟為講藝之堂，建竹籬茅舍作棲息之所；使絃（同弦）歌與號角交響，軍幟共校徽併揚，蓋不十年而已完成復國之教訓。昔古公遷岐，未設庠序，泥馬渡江，不載圖書；今則金甌雖缺，而禮樂不崩，乾象縱傾，而斯文未喪，是誠不能不歸功於遷校之得計，而深嘆首倡此擧之東北大學師生，其卓識遠慮爲不可及也已！
東北大學遷至關內以後，復因日寇深入而屢徙，終乃復校於四川之三臺。三十二年秋，予曾往講學，將平時修習全年之課程兩門匆匆於三月內授畢。講者說急就之章，聽者受速成之業；其為事倍功半，自不待言。嘗自念此行所貢獻於東大者極少，而所得則甚多。蓋自軍興以來，予卽迭遭喪亂，常塊然獨處，意興蕭索；加以巴渝之地湫隘陂陀，山險雲低，久居其間，輒有跼天蹐地之感。此次北行甫一日，入遂寧境，卽土地平曠，沃野彌望，令人精神頓爽。宿船山（即王夫之）之舊邑，仰前賢之風流，過子昂（即陳子昂）之故里，念天地之悠悠；沿途觸景生情，寓目成趣，遂使伏櫪之馬亦生千里之心。比至三臺，見東大師生日處困厄之中而能厲節奮發，乃益思有以自振。每於午前授課，午後出遊，晚與朋輩清談，輒至午夜，然後讀書竟卷，方寢；日日如此，初不覺倦。三臺，自北周以至晚唐，原蜀中重鎮，現雖時移世遷，世廛蕭條，而千年前之勝蹟尙多存者。予嘗涉江登山，尋幽探勝，瞻造像，撫殘碑，依次訪求一切與王（勃）杜（甫）諸賢有關之處，憑弔流連而不忍離。諸故舊，如哲先（即臧啟芳）校長，靜安（即金毓黻）院長諸君，更常携殽（同肴）載酒，邀遊北塔東山，賞秋色於楓葉荻花之間，品苦茗於蕭寺古剎之內，賭酒賦詩，意氣甚豪，其感慨殆無異於登新亭而北望矣。凡此讌遊旣發思古之情，勵擊楫之志，復恣有朋之樂，息鞅掌之勞，要皆東北大學之賜而為予所中心藏之，永不能忘者也。
自離三臺至今忽已廿年，而適逢東北大學之四十週年，旅臺校友有以獻詞稱慶相屬者；予義不容辭，敬寫此以應命。祝校慶於他鄉，想生平於疇日，復校無期，訪舊半鬼，言念及此，能不愴然！但願妖氛掃淨，禹甸重光，他日擧行還校大典時，余得追隨諸校友之後，以一攬黑水白山之勝，則幸甚矣！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