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西史學的異同
古代中西史學的異同
人類早就有不同的思想。第一種是數理思想。這可以說是人對自然界的思想。這思想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只不過在某個時期、某個國家、某個民族發展得快或慢而已。第二種思想是宗敎思想。宗敎在初創立時,可能受地方環境與地方情形的影響;但傳佈起來,就沒有什麼民族的界限,而向世界性方面發展。第三種是歷史思想,這是要文化高的時候才有的,原始的文化不可能有歷史思想。甚至於文化相當高的民族也不見得有歷史思想,如巴比倫、埃及等。他們的宗敎思想發展得快,但歷史思想卻發展得很慢,所以也就無所謂史學。
普通講的歷史,是從有文字開始的。古代的民族,像埃及、蘇美人(Sumerian)、巴比倫、亞述、希伯來人與波斯等,他們統統留下了各種不少的文字記錄;但這些都只是他們的歷史記錄,而不能說是他們的史學。在古代,有史學的只有東方的中國與西方的希臘。中國殷商的甲骨文,民間的詩歌等都是歷史的資料,但不是史學作品。又如西方很早就有荷馬與Hesiod的詩,但這也只能說是含有史料的文學作品而,不是史學。
値得稱爲史學的作品,要有下面幾個條件:
(一)對以往的史料加以精確的考證。
(二)把雜亂的史料加以有系統的整理。
(三)把史料的關係脈路弄個淸楚明白。
(四)對以往的史料,加以精確的解釋與公正的評價。
這樣才能把以往的史料變成活用的知識,從而培養史學觀念,使讀史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培養成歷史意識。
從這些條件衡量起來,中國有史學是始於孔子(551─479B.C.)而集大成於司馬遷(145—87? B.C.)。希臘則是從希羅多德(Herodotus, 484?─425?B.C.) 經修昔底德(Thucydides, C. 460─C. 400B.C.)到波利比奥斯 (Polybius, 203?─C. l20B.C.)而完成了它的發展。從西元前第五世紀前後到第一世紀前後,在這約四百年間,中西兩方史學的發生、發展、完成,遙遙相對,相差不過二三十年。時間上眞是巧合。
我們先談中國古代史學的情形
孔子這個人,好古敏求,學問很博,但他對要講的東西都加以嚴密的考證。他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文獻不够他就不講,可見他對以往的史料是要加以謹愼的考證的。孔子就二百四十二年的史料,考其眞僞,以事繫年,明其因果關係,定其是非善惡,而成「春秋」。所以春秋是根據孔子的史學所成的作品。尤其是朝廷的官守;但由孔子而下逮民間,這是件了不起的工作。所以可說從他起,中國的歷史開始成爲學問。
孔子以後,諸子百家中,至少有三種歷史學思想對後代有影響:第一個是孟子,他創立一治一亂的歷史循環論,他講的歷史循環論比西方早兩百年。歷史循環論到今天仍然有人主張,湯恩比的「歷史的硏究」就是相信歷史循環論的。第二個是鄒衍,他不但相信歷史循環,而且提出五德轉移,相生相尅的運行法則,這在漢朝是很有力量的。第三是法家的思想。他們的不法往古,實際是開了歷史進化論的先聲;這要比西方早一千八百多年。但從著作上完成史學發展,不能不推司馬遷。司馬遷是史官世家。年二十就抱著歷史意識,去遊覽天下的名山大川,而實際是作歷史的硏究與考察。當了史官後,便繼承父志,歷盡艱辛,寫成了空前未有的史記。史記一百三十篇,對材料,他作了批評,在規模上,他用五種體例,網羅了人類各方面的重要活動。對遠方國家的敍述更與百年後的希臘學者Strabo所記載的可互相印證。
所以這眞是體大思精的大著,一直爲後世所循。
司馬遷尤其有高深的史學見識。他說他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天」在先秦有二義:一種指神,一種指自然界。「究天人之際」用現代的話說,就是硏究宗敎對人的影響及自然與人的關係。一直到今天,這話仍然正確。「通古今之變」是要找出因果關係,找出歷史線索。「成一家之言」,在他雖說是謙詞,但實是硏究歷史者的正常態度。對史料的解釋與應用,可以因時代與人而不同。因此對歷史的解釋,只能成一家之言;否前就變成敎條了。如果硏究史學的人都能像司馬遷所採的態度,就不會有黑格爾與馬克斯的歷史觀了。西方自從孔德 (Auguste Comte) 以後,想把歷史變成物理、化學的定律一樣。但歷史思想與數理思想不同,想把個人的看法寫成不變的定律,這是害人的。
現在來談西方
西方在古希臘時,從數理思想而生哲學思想。因此,歷史在知識界中所佔的地位並不十分高。希臘文化也受到小亞細亞的影響,西方有History這名詞,就是從小亞細亞來的。他們認爲歷史是人類合乎理智的行爲,他們寫史的目的,是想解決他們的問題。Herodotus的歷史,一方面要了解戰爭的原因與波斯的眞相。不過記言記事只是史料而不是史學。Thucydides比Herodotus更進一步,對史料的尋求更詳細,並應用社會心理學。到紀元前第四世紀,希臘史學可說停頓,哲學家如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都瞧不起歷史。到了亞歷山大大帝造成一跨歐亞非的帝國時,希臘人開始知道歷史是世界性的,因此史料的運用較前進步。一百年後,希臘出了Polybius,他認爲歷史是有用之學,可以做爲有用的敎育。到他的時候,希臘史學已發展到一個較高的階段。
現在我們來比較古代中國與西方史學的發展。先說大同小異的地方。
(一)東方與西方都知道史料要加以精確的考證。這個大前提──史料的鑑別──史學的初步,東西方是相同的。不過在史料本身卻有小異。中國重文,西方重獻。司馬遷的史料就百分之九十得之於文。但西方一開始就從獻著手。在Herodotus時,因記載之文很少,所以他只得找各個人去問,因此他的材料,不論是外國或本國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得自獻。西方重獻的傳統到現在還存在 (例如美國人到臺灣來找資料也從獻著手)。我們中國卻至今不重獻。
(二)雙方都把以往的材料蒐集整理成爲有系統的──這是歷史的第二步。不過古代中國在這方面的成就比西方大,因爲我們的史料多,希臘從Herodotus到Polybius史料少。早期西方的歷史,在時間上都不出八、九十年,但中國則將材料整理而爲貫通兩千年的鉅史,有如史記。
(三)中國與西方都認爲有把過去人類的歷史發展加以評價的必要,但態度與方法不同。西方的態度,Herodotus說他的歷史本意是考察 (Investigation) 的意思。雅典有人民法庭,由於法庭觀念普遍,使他們養成調查證據的習慣。Thucydides就拿來在歷史上運用。他向別人調査話問,力求其眞實與公正,就像在法庭一樣。Thucydides是雅典人,他的The Peloponnesian War,把雅典人的好壞都寫了出來,以求其眞,但中國的看法不同,我們把歷史看做一種敎育,是有道德觀念的,如爲賢者諱,爲親者諱,有遠大作用在內,故對事實眞相有歪曲。就哲學敎育講未可厚非;但就歷史講,希臘的史學以事實爲先,在求眞方面,西方勝於中國。
(四)東西方都認爲歷史有連續性,也承認歷史有世界性,不過希臘人是與他們有關的才寫,司馬遷卻與中國無關的也寫。
(五)在敎育意義上,東西方同。但中國的敎育意義較廣些。認爲歷史能培養人格敎育。因此,中國的歷史,不只是政治史,其他經濟、社會、宗敎、制度等也包括在內。西方則只視爲政治敎育──所以偏於政治史這一方面。
(六)古代中西史家都有一弱點,就是在記述時都有想像的對話。但要把眞正講過的話記下來是不可能的。替人造對話是中西相同的笑話。
我們再來談談基本不同的地方
(一)對歷史演進的看法。這與環境有關。希臘地方小,農地少,多山多地震,是商業社會,生活變動性大。中國是農業社會,比較安定,民族生活變動性小。中國古代戰爭並不像希臘內戰那麼殘酷,時間拖得那麼久,使得家破人亡。我們滅人只滅其宗廟,但希臘人滅人國便消滅其人民。這種人事的劇變,影響到他們的觀念,認爲凡是可變之物,不是知識,因此,他們要追求不變,追求永恆性的東西,認爲只有不變的東西才値得硏究。可變遷的不是學問。他們把歷史看做Opinion,甚至當做Illusion,而不當做Knowledge。但中國人的看法不同,中國卻要觀其變,從其變。我們要在變動中認出不變的東西。希臘的Herodotus,也認爲天下萬事萬物,皆在變之中,但他不是希臘思想的主流。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因爲歷史是變的,沒有普遍性的意義;所以都認爲歷史的價値不如寫詩,因爲詩是普遍性的。他們認爲一件東西發展時也潛伏著毀滅的因子 (黑格爾與馬克斯的思想就是如此)。Herod Otus Croesus (560—C. 540 B.C.) 他是個富有的國王,而富的本身就有毀滅的因素,但我們卻認爲財富之來是自然的。我們中國人認爲國家富強本身不會使之崩潰,用之得其道,卽可以遺之子孫。我們是用因果來看歷史,西方卻以矛盾律來看歷史。
(二)基本觀念──天人關係。我們認爲人定可以勝天。人有自由意志,可以相當地改變天之意志,決定歷史的命運。希臘人卻認爲個人有生死,歷史也有生死,這可以說是宿命論。他們所說的意志自由,只是控制人的情感,在危難時好從容就義。亡國滅種是無可挽囘的。
(三)文獻的不同,中國人重文,西方人用獻。這影響到以後的歷史發展,中國人常稱讚古代,越後來越不注重。由於側重文,因此保存文最多也最完善。西方用獻,但由於文字紀錄不够完全,前百年的老人死了,事情就不可問了。因此記事都是前後一百年的,決不窮源溯本;而中國的記事,在時間上能儘量延長。
(四)寫歷史方法的不同。孔子作春秋,有一字之褒,一字之貶;一字不同,褒貶就在其中。而且所謂微言不求表現上的明確。西方寫作精神由法庭演進而來,表現的方法,求淸楚唯恐不及。
(五)中國把歷史看作是知識,故有永恆的架子。希臘人的架子是臨時的,政治上的,不能培養人高超的見解,沒有永久性。
以上的異同,只不過是述其大略。
(民國五十三年十月十二日•徵信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