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新的趨勢
歐洲新的趨勢
院長先生、各位委員、各位先生：
今天本人應邀參加貴院動員月會，能有機會向各位先生請敎，感覺非常榮幸，剛才我參觀過貴院辦公室及四周環境；在此國難期間，貴院在這荒僻的地方，開闢荆棘，建設成一個這樣好的辦公環境，使我非常底佩服和感奮！今天我要談一點「歐洲新的趨勢」，並且把我個人對於這種新趨勢的感想率誠底提出來，以就敎於各位先生。
近四百年來，歐洲人差不多宰割了全世界，他對世界有不少貢獻，但在另一方面，有些擾及全世界的戰爭確是直接或間接從歐洲發生的。爲甚麼西歐人能稱覇全世界，而卻不能好好的領導全世界呢？這是因爲歐洲國家太多（有三十一、二個國家），無法妥協。歐洲面積比中國還小，人口比中國還少一點：在這並不是一塊面積很大人口很多的地區，而竟分成許多國家──有些小國簡直不够資格成爲一個國家。在三百多年前，法國人有一大的計劃，就是想將歐洲國家聯合起來成爲一大合衆國。此後，歐洲之大思想家如盧梭等認爲歐洲各國應成立一統一的組織，並且認爲不是用武力能行的，一定要用武力以外的方法。一九四六年，邱吉爾在一次演說中也說：統一歐洲，不能用戰爭的方法；因爲經過戰爭以後，戰敗者固然損失慘重，而戰勝者也是大傷元氣。根據他的經驗，欲求和平繁榮，應組織一歐洲聯邦。但大戰剛剛結束，歐洲各國無暇顧到這點，加以彼此間還有舊仇新恨，一時難以合作統一。
經過一番大戰，德國和義大利因戰敗由外國軍隊佔領，國勢一落千丈；英國和法國雖是戰勝國，但也因經濟蕭條（英國)和政治混亂（法國)而大大的削弱了！在歐洲只有蘇俄仍保持强大的地位，威脅著其他的歐洲國家，而在歐洲以外與蘇俄勢均力敵相與抗衡者，只有美國一國了！這使歐洲人慢慢地警覺起來，感覺他們先進國家現在反而要受暴發戶美國的保護是一件丢醜的事，於是一九五〇年法國政治家舒曼（Robert Schuman）爲謀加强歐洲國家的團結和改善歐洲國家的經濟狀況，乃提出所謂「舒曼計劃（Schuman Plan）」，其大意爲：凡同意參加舒曼計劃的國家，應訂立協約，將各該國的煤鐵企業置於共同經營之下，作統一配銷，同時免除關稅，使參加各國均能以最低的代價擴大其生產力；而且組織一超國家的執行機構，使其同時代表勞、資、與消費者三方面。不久，法德兩國卽開始合作，聯營煤鐵。此在歐洲史上是一件創擧，因爲法德原屬世仇，近世以來，兩國爭戰連年。而今，蘇俄崛起，威脅著整個西歐的生存，成爲法德兩國共同的大患，於是法德兩國乃捐棄前嫌，共謀抗俄。現法德兩國已團結合作，將來歐洲以及世界的繁榮與和平，是無可限量的！
由於法德合作經營煤鐵很成功，於是一九五七年三月，法國、西德、義大利、荷蘭、比利時以及盧森堡等六國就在羅馬簽訂經濟聯盟，而於一九五八年一月一日成立歐洲共同市場。自從共同市場成立五年以來，這六國的經濟發展頗爲迅速，工業生產增加百分之三十七（一九六〇年的鋼鐵產量是七千三百萬噸，幾乎和美國的產量相等）；六國間的貿易增加百分之五十；進口總値年達三百億美元，爲國際上最大購貨主顧；工業產品的出口，僅稍次於美國，而超過其他國家，比十年前超過百分之二十。反觀英國在世界出口總額中所佔的比重卻比十年前減少了百分之四。英國看到這六個國家蒸蒸日上，因而也想參加歐洲共同市場。再者英國朝野人士，在過去是認爲英國的前途在海洋而不在大陸，所以英國始終置身於歐洲大陸之外，自處於超然的地位；但現在歐洲共同市場的遠景是將由統一的經濟單位發展爲統一的政治單位──歐洲合衆國。英國無論就傳統上或現實上均不容置身事外，否則必將陷於孤立而喪失其在歐洲及世界政治和經濟上的地位。不過英國加入歐洲共同市場以後，對國協內其他各分子國不無影響，它們是不希望英國加入歐洲共同市場的。保守黨認爲要有優惠的條件才可加入；現在特別支持這個主張的是自由黨（在國會中任何黨都不能佔多數，自由黨的勢力現已轉强，它可以左右勞工黨與保守黨），它無條件主張加入歐洲共同市場。英國人士現已多數主張加入歐洲共同市場，所以我們預料將來英國總會加入。英國的態度如此，其他的國家也都有見風轉舵之勢，丹麥、挪威與葡萄牙等國已經表示準備參加歐洲共同市場，連瑞士、瑞典及奧地利等中立國也在本月初申請加入。歐洲共同市場自始卽是抵抗蘇俄的，將來英國和丹麥、挪威、葡萄牙以及奧地利與瑞士、瑞典等國加入以後，就會形成一個反共抗俄的歐洲合衆國了。所以自從英國有參加歐洲共同市場的傾向以來，蘇俄卽從中挑撥，總想設法使英國不能加入。現在蘇俄認爲歐洲共同市場的力量遠超過北大西洋公約，因而對於歐洲共同市場的畏懼，也比對北大西洋公約爲更大。
現在西方民主國家的意見並不完全一致，法國跟美國鬧彆扭，英國也不完全聽美國的話。在戰爭沒有發生之前，各人都是爲自己打算，例如美國不僅不肯拿出核子武器給法國，並且還不願法國大量製造核子武器。若將來英國加入共同市場，便可使西歐的生產力要超過美國，將更爲蘇俄所望塵莫及；到了那個時候，蘇俄就會沒有同它們作武備競爭的力量了。現在蘇俄與美國競爭；法英諸國都因經濟力量薄弱，不能够造火箭，只好讓美國與蘇俄競爭，等到它們（西歐國家)生產力超過，甚至只要趕得上美國，它們就要造火箭了。因此現在西德與法國的態度已經日見强硬，美國對蘇俄的態度也就不得不較以前堅定了。
經濟上的合作，自然影響到政治。專用政治力量，絕不能使歐洲各國組成一個聯邦；但若用經濟合作的方法，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了。因爲經濟是謀使最多的人能够得到最大的幸福，把所有的人才與資源組合起來，把關稅都取消，把勞資打成一片，把農業與工業作合理的配合；這樣，他們在經濟生活上，成了彼此不能分離，將來就會自然而然地進入政治合作了。在過去，日耳曼帝國曾分裂爲幾百個小邦，在很長久的時間裏不能統一。到十九世紀前期，普魯士倡導北日耳曼各邦締結關稅聯盟。自一八一八年起，普魯士普遍減低關稅，並請其他鄰國加入關稅聯盟，此後普魯士四周的小國都加入了這個關稅聯盟。到一八二七年，巴伐利亞也組織了關稅聯盟。一八二八年，薩克遜與漢諾威又組織中德關稅聯盟。一八三四年，巴伐利亞和烏登堡兩邦也加入了普魯士關稅聯盟，這對日耳曼經濟統一又邁進一大步。到一八五〇年以後，日耳曼各邦，除奥地利和漢堡外，都已一致加入了普魯士關稅聯盟。此項關稅聯盟很成功，於是日耳曼各邦乃由於經濟合作而達到政治統一，卒於一八七一年成立了統一的國家──日耳曼帝國。這次的成功並不是純粹由於鐵血政治打敗丹、奧、法便造成的。百年前的許多中歐小國旣能由經濟合作而造成一個統一的國家，今日歐洲各國當然也可以由經濟合作而更造成一個大規模統一的國家了。
百餘年前，歐洲各國不感覺有外國侵略的威脅，更絕無被人奴役的危險；彼時的戰爭只是爭奪覇權，與國家興亡是無關的。但今天的情形就不同了。今天歐洲各國都怕蘇俄的侵略使它們的國家滅亡（蘇俄領土雖有一部份跨到歐洲，但仍被歐洲人認爲它是東方國家）。過去的小國尙未始不可與大國作戰，但現在小國就不行了，因爲小國受不了幾個原子彈；像蘇俄受了十個八個原子彈還不在乎，但英國就受不了三四個原子彈。假若英俄不能維持和平而發生戰爭，則英國只有投降。若英國想抵抗蘇俄，那就只有從加入共同市場着手──與歐洲大陸各國切實做到休戚相共。
過去歐洲國家掌握世界覇權有三百多年，後來世界覇權轉歸美國掌握，現在世界又變成兩大集團──一爲美國自由民主集團、一爲蘇俄共產集團。依照常理來看，蘇俄不會熱戰，只打冷戰。但這樣，許多小國就遭殃了，例如：每個人都認爲現在我們反攻大陸是很好的機會，但因爲美國的顧慮，使我們坐失良機（美國人認爲中國反攻必會引起蘇俄作戰，況且我們光復大陸與否是中國人的事，若因此而有令美國牽入大戰的危險，他們是絕對不願意的）。又如：當印度與中共發生衝突之時，赫魔（赫鲁雪夫）一面與毛匪稱兄道弟，一面卻又幫助印度（印度近年來獲得美援比我們中國多，並且蘇俄也給它經援，今年蘇俄竟索性給它以軍援了）。現在的情形，小國都是被美蘇分別牽著鼻子走，它們兩個盤馬彎弓地做出時鬆時緊的姿態，所犧牲的只是這些小國而已！現在蘇俄深恐歐洲各國由經濟合作而產生第三勢力出來，在生產中贏得冷戰的勝利，那就怕難免變成熱戰了。美蘇相距遼遠，而又有西歐各國爲之緩衝，可以只進行冷戰；一旦西歐有了作戰的能力，則壤地相接，衝突難免，血腥舊賬在所必算，那時核子大戰就一定會成爲事實。況且共產極權主義久爲西方人民所共惡，若要眞正消滅共產極權主義，除熱戰外，又有何其他的法子呢？總之，今日西歐各國確是漸漸自己站住脚跟，要慢慢變得富强了。我因此想到：他們能聯合起來建立一個共同市場，我們東亞的國家爲甚麼不能也聯合起來建立一個共同市場呢？假若我國能同南韓、南越、泰國、菲律賓各國彼此協商，也建立一個共同市場，那麼，經濟自然可以改善，生活自然可以提高，軍事力量也會逐漸增加，就不至於長此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他人的手中了。獨力難支，衆擎易擧，東亞的安全是要我們東亞人自己想辦法的；各自爲戰旣不能阻遏洪流，依賴美國又豈是長局嗎？西歐的新趨勢是値得我們注意同效法的。
（編者按：本文係在考試院動員月會中之演講稿）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