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韓見聞記
訪韓見聞記
訪韓八日,來去匆匆,到的地方不多,見聞自是有限。加以不懂當地語言,無法同田父野老交談,純從學術界得到的資料總不免是片面的。這正是所謂「管中窺豹,時見一斑」;不過這點斑文確不是尋常容易見得到的,似乎尙値得一記。
一 不流血的革命
我隨國立臺灣大學敎育訪問團往南韓報聘,於五月十五日飛抵漢城。當天下午,拜訪南韓敎育部同我們的大使館,並遊覽一所故宮;晚間,出席一個將近百人參加的歡迎大宴,欣賞了幾個鐘頭的古樂古舞。午夜,返旅社,睡不到四小時,便遇到政變。我自從在武昌聽到起義的槍聲以後,已經將近五十年沒有親眼見過革命的爆發;何意年將望七,還在外國碰著一次驚心動魄「苦跌打」,這對我一個學歷史的人來說,可能是克利娥(Clio)所賜予的一種殊恩!單爲答謝她的眷顧和啓示,也應該把革命後七天內的見聞很忠實底寫將出來。
事變的起因(一)韓國在日本人統治之時,很少經營農田水利;復國之初卽生內亂,破壞之大自不待言。李氏政府力謀城市之恢復,未暇多從事於鄕村建設;雖有土地改革之議,而行之不力,收效極少。張氏執政年餘,時局迄未安定,連紙面上的農林政策也未曾計劃公布。物價逐年上漲,農民窮困日甚,年來豐收,而貧民餓死之事仍時有所聞。老百姓無力自救,當然怨恨政府;軍人大半來自田間,忿而暴動,寧非情理之常?(二)李氏政府整天嚷着武力反共,把人民的戰鬪情緖提得很高。張氏繼起,爲着外交同經濟的關係,不得已而宣稱放棄武力統一的企圖,試作裁軍的準備。這種苦心未能爲多數人民所諒,且張極驟弛,反給共黨以滲入之機,以致有少數學生集會宣言,要北上與北韓學生作學術性和友誼式的會談。這類事件的發生充份表示政府之無能,因而予軍人以干政之口實並促成革命力量之團結。(三)南韓政黨都沒有社會基礎,和人民毫無關聯;議員多貪鄙驕恣,早使兩院爲人詬病。各行政部門大都賄賂公行,各級法庭並不能主持正義。立法、行政、司法三種機構時而互相傾軋,時而狼狽爲奸,都早已自棄於國人;所以軍人一動,便全國景從。(四)韓國人的地方觀念仍相當濃厚,張勉及其政府中要人多來自北方,他們援引同鄕在所難免;因此更使生長南韓而具有野心的人,像朴正熙者流,憤恨不平。權利之爭乃因鄕土畛域之分而益加强烈,這一點,在其他國家的政治史上並不乏先例。
軍人政權的建立 第二軍團的一部分於十六日黎明前開進漢城,放槍示威,纔花了四個鐘頭的時間,便完成不流血的革命。同時各道各市的政府也全被軍隊接收,可說是「一戎衣而天下定」了。但美國使館同盟軍統帥部忽於是日淸晨廣播,要革命軍下午五時前退囘原防,將政權交還張勉,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絕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怕會因此而弄得不可收拾,幸而第一軍團之李軍長在受命囘師漢城之後,卽被其參謀等押送返京,遂得倖免內戰。否則前線空虛,共軍乘機南下,大局便不堪設想矣。可是美國這一着下得並不高明的棋子卻收到另一方面的效用,因爲這種態度逼得革命軍人不能不別想辦法,以謀其政權之合法。於是把那位已被屛棄之尹潽善「大統領」軟纏硬拖底請將出來,而迫張勉等向其辭職;另由尹總統任命張都暎將軍爲總理,令其組閣。選擧總統的議會雖已解散,但總統是它以前用合法手續選出來的,現在當然仍可奉爲一國之主。這等於把正式婚配的太太攆走,卻留着她的親生兒子來暫時支持門戶,在情理上是說得通的。這樣一來,總算使新政權渡過了外交上的難關,也讓美國找着了下場。至若這位尹老先生的地位,則將來儘可視其剰餘價値之高低,隨時處理,是不費力的。此次突起的革命便如此這般底成爲歷史事實了。
二 三十八度的界線
五月二十日,我們訪問團同我國馳韓的黃武官,及中央大學的校長、敎員、學生約三十人分乘大小汽車二輛,北行兩個多鐘頭,過漢江之自由橋,通過無人地帶,而到達三十八度分界線所在之地──板門店。向來叫做板門店的小鎭還在北邊,距此約大半里。現在全世界聞名的板門店實一小小荒山,停戰時,方除草闢地,蓋上幾棟活動房屋,以爲雙方談判簽約之所。在此周圍八百平方公尺處,可以自由行動;過此,便是禁地,彼此都不能向對方越過一步了。盟軍現守此處的一位海軍上校,名曼寧(Manning),長身玉立,饒有英氣,手揮短鞭,狀極瀟灑,其神態頗似當年參戰我們內戰之英將戈登。他招待我們先至其辦公處,就壁上掛圖,詳說當年兩軍對峙的情形,及劃界談判的經過。繼乃往觀雙方會議簽約之室,室設長桌,正在三十八度線上,北爲共軍五代表的席次,南爲盟軍代表的座位。桌上對置美、俄製造之電話機各一具,桌後各設小案,分坐雙方之書記、速記及錄音各員。直至今日,几案均仍舊觀,但猶用作雙方每日例會之所。室旁數步,有一大小相等,式樣全同之屋,乃擔任監視工作之瑞典、瑞士、波蘭、捷克四國代表之會議處。場北有小邱,上建一閣,爲北韓之招待室,共軍守其上,常憑窗以望遠鏡觀察遊人,攝取照片。場右亦有小丘,尋階而上,直抵北韓王上校之辦公室,從窗外內窺,除室隅一桌而外,實四壁蕭然,一無所有。那個身矮面悍,肩綴紅條,腿着燈籠褲之共軍上校,看見我們,便出來瞪目相視,竪眉切齒,大有殺我之色!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共黨軍人,那副冷酷殘刻的神氣,眞非筆墨所能形容。他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動物,何以具有此修羅道中的惡相,寧非怪事?那棟小房前爲一小坪,坪邊有鴿棚,內養白鴿數十,我詫問何以不用無線電而用軍鴿,曼寧說那是共產黨的和平象徵。我笑謂此語大有風趣,這位善於詞令的美軍上校說:「他們確是如此宣傳,這類的玩意兒我看到的很多,再也不耐加以諷刺了。」這何異乎口食人肉,手持唸珠,以此惑人,豈非自欺?傍鴿棚前行,穿小林,過半塡之壕,便抵一露天台。登高縱目,十餘里內的山邱歷歷在望;曼寧爲予等指點當年陣地及漫山遍野,屈屈折折,揷着黃色鐵桿小旗所構成的一條界線──世界上用這樣兒戲方式來劃分國界的,眞是「古之所然,今之所有」了!擧聯合國之羣力,花億千萬之金,以維持如此不合人情物理之界,還要憑它去謀永久和平,能說不是異想天開之擧嗎?我站在台上,曾口占小詩一首:
板門店外有高臺,當日列强會議開。
記否鴻溝分界事,幾曾調解項劉來?
我這感想究竟對不對,且留待數十百年後來此憑弔的人們判斷吧。
三 公私立各大學校
韓國的「大學」實是我們的學院,例如「文理大學」就是文理學院。他們大都把文理合爲一院,似乎比我們將文理分院,各不相謀的情形要好些。我們的大學,他們叫做「大學校」,是至少要包括四個學院的。他們的硏究所有一統一的機構,稱爲「大學院」,這比我們把硏究所附在各系的現行辦法好得多。主持「大學」的人叫「學長」,負責辦「大學院」的人爲「院長」,領導「大學校」的人稱「總長」。私立大學校也有董事會,間亦有設置副校長的。
因政變的關係,我們原定到外埠的行程一律取消,故所看大學僅以在漢城者爲限;計有中央、漢城、高麗、梨花、延世、成均館、東國、建國、漢陽、慶熙十校。漢城爲南韓唯一的國立大學,其文、理、工各院都很著名,圖書儀器實爲南韓各大學之冠。圖書館有書六十萬册左右,其中宋、明版本頗不少;李朝檔案幾全存該館,尤爲可貴。惜館舍舊小,木製書架亦不够用;聚珍本於破屋之中,堆古圖於陰暗之隅,好像絕代佳人幽居空谷,能不令人憐其翠袖單寒嗎?其餘九校均屬私立,梨花只有女生,它校均男女兼收。梨花與延世均爲基督敎會所設,東國由佛學會創辦,也設有各種科系,不過以大乘佛學爲其首系耳。成均館乃儒家講學祀孔之處,所藏中國舊書及明人墨蹟頗不少。這些學校收費都很重,每學期約需美金百餘元;然而就學的人依然很多──總是少者數千,多者過萬──所以僅學費一項已能維持各校之經常開支。它們辦得各有所長,如高麗之文、法,中央之外文同藥科,梨花之外文與音樂,延世之醫,漢陽之工,成均之漢學,東國之佛學,建國之畜牧,慶熙之音樂體育都是成績卓著,水準很高的。各校差不多都有日刊,外表比我們的校院來得堂皇,內容也頗充實。
我看過這些大學之後,不禁發生好幾種感想,如鯁在喉,還是吐之爲快吧。
(一)所有的私立大學,除成均館古色古香,別具情調而外,其它都是石牆峻宇,高樓齊雲,堅固宏壯,軒敞富麗,旣合實用,又饒有藝術價値。中央的圖書閱覽室可容二千人,慶熙的露天音樂場能包四萬人,眞泱泱有大國之風!梨花的建築古樸,園林雅潔,若借用「麗以則」三字來形容它的整個環境和氣氛,是不爲過的。至若慶熙的校舍之堂皇,校園之幽雅,則不特可以獨步東亞,且足睥睨歐美的各著名大學。南韓比我們窮,一般人的生活水準比我們低,共軍侵入的危險性比我們所感受到的大;然而它們這些大學,在近幾年來,卻往往花到一百五十萬以上的美金來修造一棟房子!樹人的機構是我們希望它千百年長存的,豈可毫無遠慮地草草了事?南韓人深明此理,所以肯不顧一切底經營大學;其眼光之遠,氣魄之大,眞令我對之敬媿交幷!從這種地方去推測人家的國運,善覘國者便不難斷定今日的南韓雖在風雨飄搖之中,但是它的前途卻是不可限量的。
私立大學固然個個都肯花錢,也會花錢;可是國立漢城大學則比我們臺灣大學的遭遇還慘,其敎授的待遇也遠不如私立大學之高──他們謝絕一切酬應去兼鐘點,賣文章,也只能維持一種起碼的生活。歷任的南韓政府,正和東南亞其他國家的政府一樣,決心要自辦大學,多招學生入其彀中,而卻不願多花一文──修校舍,則因陋就簡以彰儉德,待敎授,則「餓其體膚」,以「增益其所不能」──眞算是得到了帝俄女魔王凱薩琳(Catherine II of Russia)辦大學的心傳!敬敎興學之法如此,則其所謂長治久安之策可知矣!
(二)南韓新起的資本家肯傾囊興學,與我們的大財閥存款於北美、南美,小富翁投其資於香港、東京者完全不同。南韓的學生大都喜歡音樂,注重體育,熱心社會活動,關心國家興亡,與我們的青年拼命讀死書,搶分數,專心預備往美留學,一去不返者,也大異其趣。南韓在國外的留學生大多數都學成囘國,埋頭苦幹,有慨然以天下爲己任的志氣,與我國老老少少的學人長留異邦,樂不思蜀,甘心「爲他人作嫁衣裳」者,更是抱負不同。有了這幾種現象,還能懷疑南韓的學術文化不在十年之內超過我們嗎?看看人家,想想自己,那能不爽然若有所失?
(三)南韓的農人們爲了使兒子延緩或縮短兵役,爲了使女兒高攀名門,乃不惜押房產,借重債,出賣耕牛田地,以送其子女進大學,致使大學的樓房有「牛骨塔」之稱。但是南韓的社會事業並不發達,單靠政、敎兩途,是用不了這些車載斗量的大學畢業生的。我親見漢城大學的畢業生在溫陽旅社的飯廳裏彈鋼琴侑酒,又曾碰到梨花大學的高材生在故宮裏作導遊;而且據說這些還是收入較豐,不易謀得的優差呢。大學畢業生尙且難得就業,則沒有一紙大學證書的青年自然更無前途;於是要買點希望的人們便只有擠進大學之一途了。無如知識青年不能用其所學,他們眞能居陋巷而甘簞食,「處山林而羣麋鹿」嗎?南韓今日潛存的這種危機似乎並不太小。
四 南韓的中國文物
兩三千年來,三韓(馬韓,辰韓,弁韓)民族不斷地吸收中國文化。這純粹出於他們的自動,那麼,他們對於中國禮俗文物的選擇、應用、保存和改進,是不是有些一定的原則呢?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若眞能一一加以檢討,倒是一種極有趣味的歷史工作。如摺扇原是高麗人的發明,而現在南韓盛行的卻是中國的團扇;摺扇在它的發源地反不如在日本、中國用得普遍。中國的古樂古舞久已失傳,而在韓國到今天卻仍然是種活的藝術。唐、宋所行「官伎」、「營伎」的制度,在中國早經廢除,而流入韓國的「伎生」,至今尤不失爲一種豪華的正當娛樂(今日在清敎徒式的武人政權之下,此風怕也難得保存了)。周、程、張、朱的學說,自朱灒於一二一八年帶往高麗以後,很快地風行全韓;它不特能使李朝的文化突飛猛進,幾可與明代文明抗顏平行,且實構成韓人反日復國的精神力量──這是從安重根諸烈士的遺墨中可以看出來的。這比宋學在我國近兩百年所發生的影響,實在大得多!跪拜之禮在我國近三十年來已不通行!三十歲左右的讀書人肯對尊長跪拜的,我生平只看見過一個!但是南韓的西洋留學生到了孔子牌位,同李忠武公遺像的前面,卻很自然底跪下去磕頭!近三十年來的讀書人在中國已經淪爲社會上第九等的人,假如我們肯學元朝政府把全國人民明白分成十等的話。可是今日南韓社會卻仍相當地保存些殘餘的封建習俗,頗重門第而輕市儈;所以世家子弟同讀書人,雖窮,卻依然是社會重心之所在。這些都是在中國已經消失,或卽將消失的禮俗,而猶存於韓國的。至若婦女之「唐服」,牆壁之紙裱,圓月形的門,花格式的窗,飯食所用之案,席地而坐之俗──這類的中國老古董,保存完備的還有日本,不只南韓,在這裏用不着再提了。
韓國人對於中國文物的選擇去取,也有些令我不甚了解的地方。例如韓國人始終沒有喝茶的習慣,而卻肯不分季節底吃蒙古烤肉和滿洲火鍋。漆、繡、雕牙一類很難的工藝在南韓很發達,且間有比中國舊法更爲改進之處;但我們用了一千八百年的水車卻至今仍未被韓人採用,甚至連戰國時代已有的桔槔也從未傳入韓國。今日南韓農人仍用一鍋形的器具,穿耳繫繩,由兩人對立,分執二繩之端,向低處取水,潑入田中;他們的藝術已有高度發展,而農具卻如此原始,眞是可怪!
中國文物在漢唐後傳入三韓者,實以明朝爲最盛。至今南韓之制度典章、禮俗風尙,除歐化部份以外,多爲明制;練裙文帔,別具姿態,卽此一端,可槪其餘。清朝三百年的學術文藝對於韓國,卻幾乎毫無影響。日本統治它垂四十年,除强迫推行了日本語文而外,文敎方面的灌輸幾等於零。這是因爲朱明一朝始終毫不自私底竭力去扶助李氏王朝,而滿清則在入關之前,卽曾侵略過朝鮮;至若日本,則五百多年的血債至今猶未償還,民族已成世仇,還有什麼文化宣揚之可言!由此可見文化的流傳要賴道義的力量,單仗政治權威同經濟優勢,其效用是極微小短暫的。這點似乎頗値得硏究文化史的專家們注意。
儘管韓國語文自有它的文法,但韓國人卻不斷地吸收中國的名詞成語,而且永遠保存它初被採用時的音讀;因此今日的韓語乃具備漢唐宋明清時代的音義;例如,「教育」,「民主」,「共產主義」一類的新名詞,則讀得完全和我們一樣。假使硏究中國古代音韻的專家肯學韓語,我想一定可以得到許多啓發和旁證,比從日本語文裏暗中摸索,應該獲益更多。
今日世界上略有知識的人都知道要了解一個民族,得先從它的語文歷史下手,因此學中國文史的外國人乃日見其多。但是他們大都仍不免出於玩古董的心理或是謀職業的動機。把中國文史當作古董玩,原可自得其樂而與人無涉;就是把它當作飯碗看,也未始不可飽食暖衣而於世無害;可是等他們一旦被人看成「中國通」以後,便要用其議論來形成他們政府對中國同東亞的政策,其惟一的結果是「誤盡天下蒼生」──包括他們自己的國人在內。日本軍人所闖下的滔天大禍,便是日本的一些「中國通」,尤其是那批寫「滿洲」史地論文的專家們,對於中國歷史的曲解,和對於中國民族的錯認所引出來的。然而至今還有人以爲硏究漢學的中心在東京,成羣的向這條錯路上走去,顧瞻世界前途,那能不憂心如擣?
不十分爲這羣盲人瞎馬所誤,而猶能走上硏究中國文化的正軌的,現在只有韓國學人(應該還有南越人)。他們眞能從中國人的生活來了解中國人的心理,從中國的禮俗去推考中國人的思維程序,從今日的中國來想像古代的中國,從字裏行間,體會到古代中國作者的眞意,因而明瞭他所處的環境;再進而從中國古代的思想中去探討中國今日的世變──一言以蔽之,他們差不多已經做到以中國人的心和情來硏討中國的文與史了。像這樣從大處着眼,從根本着手,自然沒法子能够大量底發表些支離破碎的論文,使他們聞名於歐美。但是他們同中國的學人,只要偶一應酬,小作清談,便可彼此心會,頓忘形跡;儘管雙方的見解未必全同,然而你總不能不承認他們是眞了解中國人並且認識中國文化了。
五 大韓民國的前途
在掌握大權的一些青年軍人都富有朝氣,勇於任事,行爲雖近於操切,然而比以前那個貪汚無能的政府,確屬更有希望。不過前途的險阻似乎仍然很大。最可慮的,便是那已被破壞了的紀律是否眞能重新建樹起來。專制時代的革命英雄可以禪讓的方式,或是經過宗敎領袖的同意,承繼前朝正統,而以天命攸歸的資格來建立一種「作民民父」的法紀。民主世界的革命人物可以用各種不同的選擧方式使其奪來之政權合法化,而以民意所歸的資格來建立一種憲政的法紀。在一黨專政的國家裏,革命領袖可用黨高一切的方式使國家黨化,而以政黨首領的資格來建立所謂某種主義的法紀。這三種辦法,說穿了,本都是政治的把戲;但是他們畢竟各有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經過多年宣傳,得到一部份人的支持和大部份人民的默許,所以都不難逆取順守的重建法紀,安定國是。若是革命的力量,除了愛國熱忱和不滿現狀的情緖而外,便別無他種憑藉,則成功以後,是不容易鞏固政權的。因爲革命前的情形固然壞,革命後的現狀未必遂能處處滿人之意;愛國的人滔滔皆是,甲有力量,便可因愛國而打倒政府,則乙有力量而也同樣愛國,爲何不取而代之以一展長才咧?這是理之所能的演變,南韓今後果能使它不成爲勢所必至的事實嗎?
南韓今日的主要問題在乎經濟,所以新政權的前途要看它經濟設施的成果而定。我在南韓,曾北至板門店,南到溫陽,走過五個鐘頭汽車行程的地方──那全是南韓最肥沃的農業區。沿途田野盡闢,草萊悉除,絕無尺寸未經利用之地,可見南韓人民之勤苦。然而農莊多屬茅屋,鄕鎭極爲湫隘,道路未修,水電多缺,山皆童秃,人半襤褸;戰後難民至今尙有羣聚田間路旁,支一帳篷以住全家者。以農立國,而農人的生活如此;這豈是厲行節約,嚴懲貪汚,强抑穀價,薄施賑濟便能了的事?要根本解決這問題,非重行分配士地,大量貸款農人,興水利,培林木,改良農具、種子,講究畜牧,並扶植農村副業不可。這是求「三年之艾」來醫「七年之病」的辦法,那些奄奄垂斃的農民有耐心等嗎?況且這需款億萬,在今日已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預算做了軍費的南韓能羅掘出如此大量的金錢嗎?若說裁兵,則那將增加共黨的威脅,減少政府的實力,動搖軍人的意志,製造大批的遊勇,恐怕不是出身軍隊的政府當局所敢輕於一試的。況且南韓的經濟問題還不是僅僅做到農產增加便算徹底解決的。人民的衣著及一般日用品大半是舶來之物,工業不十分發達,而徒要人民不使用外貨,這種降低人民生活水準的辦法,又豈易行之久遠?若要大興工業,則人才,資金,動力,機械在在都須慘澹經營,恐非十年不能望有微效;這樣的經濟難關,若不仰仗美國的大力,南韓政府獨力闖過,豈非「挾泰山以超北海」嗎?
現在美國朝野上下正用種種方法勸誘南韓軍人將政權交給文人,這種維持民治的熱忱和關心盟國的善意,當然値得稱讚。要是一年多以前便拿這種眼光去維持李承晚,也許尙可收效;到今天再說,已經遲了。因爲暴力革命的「禁果」,讓人嘗過一次,要再不准他繼續採吃,是非常難能的。況且實際的政治,並不像理論那麼簡單,坐而言之的那一套不一定全是可以起而行之的。今日世界上實在沒有任何民族願意接受軍人的獨裁,就連那些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奪取政權的軍人們也不見得眞高興老騎在老虎背上玩火。然而教育日漸普及,自由反日漸減少,民族自決的理想逐漸實現,人民的痛苦反逐漸加多,維多利亞時代的自由到今天已成爲歷史上的陳跡了。試想假使美國也有一天內遭旁國之經濟榨取,外受强隣之軍事威脅,害得大多數人民只能和南韓農民一樣,天天在飢餓線上挨日子,那時候還能確保不會有納瑟(Nasser)、朴正熙一類的軍人起而專政嗎在?(?在)今天列强虎視,弱肉强食的世界中,要維持一個國家的安定,必須要用一種權威;而惟有在家給人足的社會之中,纔能產生出「道德之威」。在億萬人嗷瞰(敖)待哺的國土之內,不用「强暴之威」,是無法使人民挖肉補瘡,而不你搶我奪的。這誠然是「飮鳩止渴」,但喉枯舌裂的人有幾個能禁得住旁人捧着摻了糖的鳩湯,送到口邊去引誘,而仍不爲其所動呢?自第一次大戰後,所有經濟落後的國家,沒有一個不是在試行民治失敗之後,纔先後自動,或被動底陷入極權陣營之中,這難道不是歷史事實嗎?我們自然可以在理論上斥責它們,說犧牲自由,毁滅人性,以換取飢餓線上的平等是「自作孽」。但試問有誰能使世上的窮人都有不食「嗟來之食」的骨氣,把餓死的自由看得比挨餓的平等爲更可貴咧!拿這種高調去責備一個正在艱難困苦中掙扎的國家和人民,是和晉惠帝之以「何不食肉糜」責問餓莩沒有多大區別,同樣於事無濟的。但願那些領導自由世界的大人先生們肯用這種看法來平章天下大事,則對於安定自由世界的工作,必可收效更大。等到這些窮國家在物質建設方面得到相當的成功,則民主政治是可以不必多要盟邦操心,而自會實現的。
我同韓國人在精神上有相同的傳統,在遭遇上有相同的患難,對將來更有相同的願望;所以我對韓國一切事,都以「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的心情來看,因此遂不覺秉筆直書,而忘卻一切忌諱。若有說錯的地方,那只是由於見聞不周,絕非有意曲解;這是希望高明之士加以鑑諒而賜以指正的。
這次訪問,承中央大學任總長,鄭院長,梁秘書與各先生之慇懃招待,劉大使之關注備至,各華僑團體之熱烈款待,及大使館各位先生之勞神照料,尤其是孫啓瑞先生之爲我翻譯講演;這都是我所感激不盡,要「中心藏之」,永遠不忘的。在訪問各大學的時候,得與很多敎育家和學者交換意見,獲益良多,在參觀遊覧之暇。曾去看過那成績斐然的華僑中小學,並晤見過好些畢業臺大的中韓兩國同學,以及從臺灣到漢城留學的幾位青年朋友;他們不特予我以客中安慰,而且給了我不少與韓國有關的知識。要不同他們深談,這篇短短的見聞記怕便無法寫出,這樣的道義之交,是値得我千謝萬謝的。
(「新時代」第一卷第七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