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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胡適先生演講會講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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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胡適先生演講會講詞


                                        紀念胡適先生演講會講詞


各位先生、各位同學:


      今天到這演講會來,我有兩個感想:第一個是胡先生逝世的那一天下午在中央研究院擧行的酒會,他本來請我去;我因爲有一點小事情,沒有能去。萬不料就竟從此人天永隔!剛才從錄音機裏聽到胡先生的遺音,總算勉强補償了我那天所沒有聽到的話。第二、我今天按時而來參加大學論壇社擧辦的紀念胡先生演講會,沒料到有這麼多同學在這兒,竟由一種課堂的集會變成了露天大會。這使我想起,在傅孟眞校長在的時候,第一次擧行露天大會的是胡先生,當時胡先生談的是「做學問的方法」;除了本校同學以外,還有不少從遠道來聽演講的人;聽衆之熱烈,情緒之高張,就和今天的情形一樣,可是現在胡先生的人已經沒有了!剛才校長講過,胡先生的做人範圍太廣了。古人有言立德、立言、立功,而德、言、功三方面胡先生都有其不朽之處。胡先生畢生的長處,可使我們後代效法之處實在太多了;我個人瞭解胡先生也很有限,眞不能做有系統的演講;不過,同學的好意藉此來紀念胡先生,我只有盡我所知的講一點。這等於小孩子以「如盤」「如湯」的話來形容太陽,雖然不對,可是也不妨說一說。


      胡先生是一個「劃時代的人」,我們要瞭解胡先生,應該要知道胡先生所處的時代,尤其是這個時代的中國和世界的情形。要是對這個時代一無所知或完全忽略了不管,而僅僅就胡先生說的話、做的事、或寫的文章,來談胡先生,這種認識是不够的,對於他的評判也不會很公正的。中國人一向恭維孔子是「聖之時者」;這個「時」字,用意極深;因爲人總是不能脫離時代而單獨生存,若抛開時代的特點,來對任何人加以批評、詆譭、恭維,都不外乎是些隔靴抓癢的話。所以我們要認識胡先生,應該先明瞭從前清末到民國五十一年來的種種國內國外的事變。知道前清末年的情形,才能瞭解胡先生的幼年;明白民國元年到北伐前後的情形,才能瞭解胡先生的中年;認清抗戰開始一直到今天的情形,才能認識胡先生老年的言行和思想。胡先生的文章大部份都是有爲而發,其用意在矯正時代的流弊,挽囘時代走錯的路。所以我認爲要認識胡先生,要先把中國近六十年來的情形,下一番研究工夫。


      胡先生的貢獻,就大的方面來說,我想可以分爲好幾點:第一點是他倡導並推行用語體文做傳達思想的工具。這件事情胡先生雖不能說百分之百的成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成功。這些年來中國的敎育之所以能比較普及,其功勞應歸於胡先生。第二點是他提倡並闡揚科學。胡先生對於這一點費了幾十年的工夫,雖然收效不大,但是近年來一般人能不否認科學的重要,總算也有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成功了。第三點是胡先生用近代西方人,尤其是十九世紀以來西歐學者研究歷史的科學方法,來整理中國三四千年來的史料和學術,去其糟粕,撷其精華,把虛僞、造假的地方去掉或辨淸,把眞面目呈現出來,使一般沒有成見的中外人士能得到一條正路,去尋求那茫茫然的「墜緖」。他這種主張影響國外的漢學家頗大,在國內成功雖不十分多,但至少也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儘管還有一部份人成見甚深,不認爲胡先生這條路對,但是這種人似乎一天比一天少了。第四點是胡先生把中國古代儒家和道家所講的自由主義,和近代西洋的自由主義,集其大成地加以宣揚,使人性尊嚴之說在今日極權主義所造成的烏煙瘴氣的世界之中,還能發出一絲光芒,尤其在東方對自由主義的貢獻,在當代應數胡先生爲第一。雖然他生前未能見到他這種理想完全實現,但是我相信這個主義在他身後總會在東方成爲事實的。第五點是胡先生有强烈的愛國精神,儘管他在理論上並不主張狹義的民族主義,而希望有一天能達到世界大同,把學術當作全天下的公器。


      我第一次見胡先生是民國十五年,在英國倫敦郊外一位英國朋友的家裏,這位英國朋友名叫Silcock。那天晚上他請胡先生吃飯,要我作陪,賓主只有四人。飯後主婦收拾房間去了,胡先生和我及主人抽煙談天,我們所談的絲毫沒有涉及學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因爲那時正値北伐初期。外國人尤其是英國人在東方的利益很多,害怕國民黨是逐英、排外,傾向共產;這種議論每天在英國報紙上可以看見,反駁這種議論的可說幾乎沒有;那天主人問胡先生關於中國政治的趨勢,胡先生毫不保留地說,國民黨革命差不多是代表全國人民的意志,民意所歸,革命一定可以順利地成功。他替國民黨做了不少的鼓吹,認爲它並不排外,更不左傾;他說話的技術很高,使主人非常感動。此後,他在英國各大學公開演講,也隨時發揮這種議論,當時英國的知識份子因此而改變其對華態度者頗不少。我有一天到Tavistock旅舍中看胡先生,我就老實地問他:「您這幾次演講是否有意替國民黨宣傳?」他囘答的大意是說他本來反對武力革命同一黨專政,但是革命旣已爆發,便只有助其早日完成,才能減少戰爭,從事建設。目前中國所急需的是一個現代化的政府,國民黨總比北洋軍閥有現代知識,只要他們能够好好把中國統一起來,能够眞正實現三民主義,便可有利於國家,我們雖不入黨,也應該在黨外以全力支持它。他這番犧牲個人主張以顧全大局的議論使我深深的感動,至今弗忘。以後在胡先生的言行裏,我們可以看見他在國內總是忠心耿耿,直言無隱的批評政府;在國外則顧全大局,隱惡揚善,專宣傳國家進步的地方,這眞可表現胡先生之偉大。


      胡先生的做人有四點是人所難及的,那就是居處恭、執事敬;對人熱誠忠心;做學問一絲不苟;同那「於人何所不容」之大度。這四點他做起來是非常地自然,所以我把它提出來談一談。


      從前陳藩少有大志,但卻不能將自己的房間收拾乾淨,人家問他時,他便說:「大丈夫當掃除天下」,結果他不但未能掃除天下,而自己的生命卻給人家掃掉了。所以做事情要從小處做起,如果連自己的小房間都收拾不了,還想收拾山河嗎?你可以講收拾房間同收拾山河的方法不一樣,不過一點不放鬆切切實實去做的精神,則是一樣的。一個人要精細,須從小事情做起,古人把「灑掃應對」拿來訓練兒童確有一番道理的。胡先生的書房臥室總是收拾得淨無纖塵,案頭上的圖書文具,橱櫃內的衣服,抽屜裏的零碎,乃至於一張名刺,一塊紙片,一堆酒瓶烟罐,他都放得服服貼貼,整整齊齊,不假手於傭人,這眞是不容易。這些事情我雖曾努力嘗試過,偶爾一年發動一兩次雄心去收拾,但總是沒有恒心做到底;甚至近年來有些倚老賣老的樣子,喜歡打赤脚或者衣冠不整。胡先生則不然,他頭髮梳得光光的,衣裳乾乾淨淨,「視聽言動」都很合禮,縱是一人獨處,也能「不愧屋漏」。任何人寫給他的片紙隻字,甚至於不相干的信,他都妥爲收藏,親筆囘答。任何人送給他的著作文章,他總是從頭到尾底細加閱讀,遇有疑問不妥的地方,隨時做上記號,然後加以考證,而寫信給作者。譬如他最近看到一種小說上的圖畫,畫一個漢朝人坐在椅子上,便很誠懇地指出來,說是漢朝還沒有椅子。他之忠於學問,於此可見一般。胡先生對任何演講,總要事先起草,絕不臨時敷衍。有時不是他自己演講,他也謹愼準備。去年中央研究院擧行紀念蔡元培先生演講會,他叫我演講,我吿訴他講方孝孺的政治思想,講完之後,胡先生吿訴我他曾經花了兩天工夫把有關方孝孺的資料、著作從頭至尾看完,同時他要我把講稿寫出來;事後我將稿子先給兩位朋友看,看過也沒有說什麼,但給胡先生看第三遍時,他卻吿訴我有幾處筆誤,他已經順手爲我改好了,由此卻可看出胡先生「做學問一絲不苟」的態度。胡先生度量之大,現在很少人能出乎其右,他對於一些非禮謾駡的文字,總是平心靜氣地看,並不辯駁,甚至於有時還用「他頗能讀書」,「頗有才氣」,或是「可做研究」一類的話去讚揚作者。以上的這些優點,他做起來極其自然,眞算得是學問深時意氣平。


      也許有人以爲胡先生一直居官就職,講學國外,家裏生活總該過得舒適。實際上胡先生是很窮的,他在美國講學所餘的存款這幾年全在臺灣貼光了。他死後,有好幾位朋友的太太去幫助胡夫人整理他的遺物,才發現胡先生之窮,大槪襪子只有兩雙好的,其餘的補的補、縫的縫,襯衫都舊得不堪再穿。胡先生身無長物,一至於此,也可以說是身後蕭條了!但他還怡然自得,對朋友非常慷慨,而自己則非義之財一芥不取,甚至摩頂放踵地去周濟他人,他不但「貧而樂」而且「貧而好禮」!


      胡先生是一位表裏如一的人,他的言行一致,不論是個人或多人,不論是在國內或在國外,均是一致,這正合乎中國古代最高道德標準。今日大專學校的敎育在改變,不僅中國如此,從前是大學爲領導社會的主宰,今日大學反被社會所左右,變成社會之工具,供給社會的需要;學校變爲傳播知識的地方,而不是品德修養的地方。但是讀書總應明白做人的道理,要學做人,我們常把古聖先賢做我們的榜樣,但是他們離我們太遠了,言行知之不詳,時代又不相同,所以學起來是非常困難的。胡先生與我們同一時代,若以他處世接物的態度和利己利人的作風拿來做我們的模範,豈不很好?


      胡先生一心一意要把中國推向現代化,不僅經濟、社會、政治組織要現代化,連思想、生活也都要現代化,不然便趕不上時代潮流;至於如何使中國現代化,不妨各人走各人的路;知識份子應該把這個責任承擔起來,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焉知我們全體努力的收效不能比胡先生個人奮鬪的收效來得更大?

                                                                                      (大學論壇)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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