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程旨雲兄
我與程旨雲兄
民國二年,予入國立武昌高等師範學校,照章須住宿校中,予被派與程旨雲(即程發軔)兄同一寢室(室可置六牀,而當年僅住四人),故予二人一入校卽相識。上課不久,有同學發起文會,相約各硏讀古書一種,每月開會一次,報吿心得,互相討論,同時亦各作文一篇傳閱評改。予與旨雲兄加入,因此過從頗密,相知日深。予好動,課餘,非與三數人下圍棋,賭花生,卽往打球、練跑,非就寢不返臥室。旨雲兄則老是足不出自習室,目不窺運動場,而朝夕寢饋於經史圖籍之中。遊藝之趣我二人實彼此懸殊,但輔仁之交則久而彌篤。
民國六年,余等畢業,盛暑離校,揮汗相別,從此就天各一方,多年未曾再見!旨雲兄於是年秋往鎭江任敎,遂長留江浙二十一年始返湖北。此十五年中,我除在英國進修三年半而外,其餘時間則轉徙於武昌、廣州、南昌各處,未與君謀面,自二十年起我在南京中央大學講學,親眷則仍寄居武昌,每逢寒暑假,輒返鄂省親。彼時君方在荆州主持第八中學,相隔千里,無由晤談;但聞君聲譽日隆而引以爲慰耳。抗日軍興,予隨校入渝,於二十九年往恩施出席省參議會,時旨雲兄方佐陳辭修(即陳誠)先生辦理省訓練團。初以爲定可聚談幾次,不意予忽得先君病危之訊,星夜東下,仍未及與故人相見。三年後予再往恩施,則君已往鄂北主持政務,關山遠隔了。戰後君任漢口市政府秘書長。予於三十五年由京赴鄂開會,始得相與歡聚,大慰深懷,蓋已相別二十九年矣。三十七年予應聘來臺,翌年大陸變色。君亦至此。我二人任敎之地與僑居之舍均相距甚近,但各忙其所忙,均無談無說有之閑情逸致,因而常數月始相見一次,眞可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相知在心,因與形跡之疏密無關也。
旨雲兄在校時得姚孟塤先生之啓發,卽致力於沿革地理之學,畢業後,敎學相長,早有出藍之譽。近年來先後印行此類著作兩種:一爲「春秋左氏傳地名圖考」,多新補正杜預釋地之闕失;一爲「中俄國界圖考」,對中俄二十一次締結界約之經過與三百七十一座界碑之所在,考訂極爲翔實,二者均爲必傳之書,殆無疑義。君博學,能以訓詁之學釋經、考證之法治史,而更以主敬立誠之修養實踐程宋之敎,眞可說是學承漢儒,行法宋賢,經師人師,一身兼之。
人世間專業易工,通才難求。究天人之學往往不解治事,有濟世之才者,未必遂能講學,兼具二長者在我所認識的時賢之中實寥寥可數,而旨雲兄確爲其一。他以二十七年遷校,建校及爭取前方青年到後方上學之功,爲當時以廉介峻峭著名之代主席嚴立三先生所激賞,而於翌年被調往恩施開辦省行政人員訓練團,後又以籌劃及主持該團之成績,受兼主席陳辭修將軍之器重,而於三十一年調爲鄂北行署之政務處長。鄂北山多田少,米麥向難自給,驟增大軍而欲就地徵糧,實爲不可能之事。旨雲兄乃商准戰區長官部,由軍部行署各派大員一人會同鄖陽各縣所派之代表每縣二人,共同採集鄂北所盛產之桐油與漆,運至宜城、鍾祥各關口,向淪陷區換取穀物。憑三方面點交軍後,再會商分別酌定補助各縣之民食,由各縣自行運回。餘糧則運存保康之蔣口及鄖縣之黃龍灘,以備急需。後年餘,日寇進犯襄陽,我軍轉移陣地。其退至穀城、保康者,則取糧于蔣口;退至均縣、鄖陽者則取糧于黃龍灘。防區雖爲新設,而糧站卻是預立,事雖巧合,要亦旨雲兄之熟於地理形勢,方能作如此之預謀也。此次旨雲兄以一考訂蟲魚(典故出于爾雅)之書生,受命於危難之際,籌餉於貧瘠之鄕,竟能輕而易擧地規劃推行一便軍利民之應策,不獨和解當時兩軍區之爭執,且預防與年後之變局,其高瞻遠矚指揮若定之長才,以從容應變,加惠黎民之德政爲何如耶?若將來修國史的人,依正史之例,立循吏之傳,能不爲之安據一席嗎?
旨雲兄向不作新式運動,但極講究衞生,他畢生與烟酒絕緣,飮食有定量,起居守定時,黎明必以冷水淋頭,睡覺必用溫水浴身,傍晚必緩步時許;而且心平氣和,永無疾之遽色。數十年來未曾患過大病。年過八十,而耳目聰明,腰脚均健,記憶力不稍減,心肝血壓倶正常;朋輩無不期其必臻上壽。不料月初竟以小疾爲管理不良之醫院所誤,致促其天年而造成文敎界無可彌補之損失,那能不令人扼腕?
當年我們修業滿期的同學共一百零九人,考試時有一章員因犯規被黜,故正式畢業者,遂僅一百有八人,於是我們乃戲以天罡地煞自居而呼章員爲「托塔天王」,來臺灣者有陳荻承、呂極唐、劉仲阮、楊一如、谷飛、旨雲諸兄及我,恰合論語所說「作者七人」之數。因此當臺灣風雲極爲緊急,敎師生活極爲困窮之時,有一次我們三人偶爾相聚,我曾故作壯語說:「我們一百零八將,原屬生有自來,則歸宿必早已前定,應該聽其自然。況且我們見機而作的幾個人,好像是宣聖(即文宣王孔子)曾預作指示的,則焉知不是天意未喪斯文,而命我等來此作文敎工作的?」這雖是自相安慰之語,卻表示我們要「盡瘁文敎,死而後已」的決心!現在陳、呂、谷諸兄都相隨逝世,一如兄久病未愈,旨雲兄又突然作古,七人中尚能「飮食衎衎」者,惟予一人,「時曖曖其將罷」,「友靡靡而愈索」,「以是思哀,哀可知矣!」寫此囘憶,能不長嘆?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