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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義前後的見、聞、經歷3
https://www.stcef.org.tw/ 財團法人沈剛伯曾祥和文化教育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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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義前後的見、聞、經歷


                                      起義前後的見、聞、經歷


      辛亥(一九一一)是中國歷史上劃時代的一年,也是亞洲歷史上開新運的一年。因爲那年秋季,革命軍在武昌起義,推翻了世上最古老的君主政體,建立了亞洲第一個的共和國家,使一向聽人宰割的東亞從此大夢頓醒,竟勇往直前,不顧一切地走上了獨立自主之途。我那時正當志學之年,恰巧在武昌讀書,很幸運底親耳聽到第一槍的響聲,親眼看到舊政權的崩潰。在革命前後短短兩年內所見所聞的一些小事,雖然値不得歷史家的一記,但是在我看起來,卻都像報秋之葉,很可因小以喩大。至於那次事變對我個人的影響,則尤爲重要。因爲革命後,國是未定,學校全停,我遂有兩年多未能受到正規敎育;而且恰於此時離開家庭,投入社會,在那空前動蕩,急劇轉變的環境之中,逐漸體驗到人事的複雜和世路的險巇,深覺現實的世界與書本上講的許多道理及平時聽的一些學說多不相合。因此不由自主底常把實際的生活拿來和以前所受的敎育互相印證,加以損益,而慢慢形成我個人的人生觀以及一切立身處世的態度。那自然未必就對,不過旣已形成,便很難再改;我自信當年若是處在另一環境之內,則我個性的發展大半是會不同於今日的。數十年來,我每憶當日的經過,輒自覺像一不識不知的村童突然遇到「懷山襄陵」的洪水,眼睜睜底看着它始而浸潤滲漉,繼而汪洋泛濫,終乃把好些瘠土灌成沃壤,也把若干城市淪爲澤國,把多年的汚穢洗滌淨盡,也把新聚的渣滓沉積下來;更看到它救活了一些轍鮒困龍,也放縱了許多毒蛇惡蛟,暴露出種種渾水摸魚的狡計暴行,也吞噬了好些負薪「搴茭」的仁人志士。目覩龜玉之毁,心驚蟲沙之劫,嘆銜石之徒勞,懍歸壑之無日;此身雖幸而尙未被濁浪捲去,也總免不了要痛定思痛,慨乎其言!我現在正是本着這樣的情懐,來寫一點五十年前的見、聞、經歷。


      在保皇會成立不久以後,當慈禧母子倉惶西奔之時,唐才常等謀以自立軍起事於湖北,未成而被殺。革命運動之與武漢發生關係實自此始,可是他們當時在長江上所吹起的一點兒微波瞬卽消失,並未能引起一般老百姓的注意。又平平淡淡底過了六年,而有徐錫麟起義安慶之擧。安慶密邇湖北,那樣傳奇式的事變自然很令武漢人心震驚,但還沒有能够使羣情憤怒。那知此時偏有些不曉事的官吏妄想藉徐案以興大獄而邀功,竟株連到秋瑾女士,置之於死;這一下卻把武漢三鎭的老少婦孺都激動了。因爲她以一個辦敎育的弱女子,未食清祿,未犯國法,徒因有人挾嫌誣吿,旣無證據,又缺口供,便被那個做知府的旗人處以極刑,那實在是任何文明社會所不能容忍的寃獄!當時全國刊物上登載的抗議和哀輓文字,若是彙編起來,怕不在百萬字上下。尤其是幾種薄本的秋瑾女俠小傳竟風行一時,幾乎人手一編,成爲彼此見面時的談資。那般參加辛亥革命的志士們此時大半都是十八九歲,血氣方剛,見義勇爲的青年,讀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句子,還能不悲憤塡膺嗎?「東路高等小學」的學生胡瑛(常誤為胡瀁)上書張香濤(即張之洞),請其獨立,便在此時。可見革命的種子已經這樣播種下來,開花結果,只待時日了。這種情形,當時在湖北的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張香濤本人便是那中間的一個。他那年秋季,離鄂入京,去做軍機大臣。在火車上,對那些送他到信陽州的門生故吏們做了好些詩,其中有一絕句,是「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儆(或作驚)杜鵑。可惜(或作辛苦)李(李綱)、虞(虞允文)、文(文天祥)、陸(陸秀夫)輩,空(或作追)隨落(或作寒)日墜(或作到)虞淵!」他借用北宋輕視南方人的故事來諷刺滿清之薄待漢人,更以那幾位籍隸南方的李虞諸賢自比,以明他雖有安邦之心,而不遇可爲之時,縱令以身相殉,亦終無補於亡。這種說法該是何等的明白顯露!果然,他死後兩年,卽發生保路的風潮。川粵漢鐵路國有之擧,在理論上講,原爲無可訾議之策;但就事而論,卻與當時川、鄂、湘、粵四省商民及知識份子的旣得權利發生直接衝突。況其辦法又無異奪中國人民之血汗以飽四國銀行之貪囊,這自然會激起百姓的反抗。於是四省紛紛成立保路會,以諮議局爲反抗運動的中心,而高倡「路存與存,路亡與亡」之說。等到入京請願無效,各地集會被禁,湖北的中產階級遂已逼得只有「上梁山」之一途了!我當時曾參加遊行,餓着肚子底搖旗吶喊,鬧到半夜纔散;所以那時候一般人憤不顧身的情緖,是我所深知難忘的。


      自保路風潮發生以後,武漢迄未十分安寧。伯有(即春秋時鄭大夫良霄)相驚,謠諑紛起,中秋擧事之說傳遍街頭巷尾;漢口俄租界,武昌曹家巷、胭脂巷諸處的革命機關先後破獲,益令人心惶惶。至八月十九日的(彼時還未採用陽曆,故本文所說的月日槪係陰曆)黎明,乃有在總督衙門照壁下槍斃彭(楚藩)、楊(洪勝)、劉(復基)三烈士,及半閉城門,嚴査行人之事。夜間將大索革命黨人的話更傳遍三鎭,鬧得我們沒有辮子的人個個自危,以致起更(時武昌還實行打更的制度)不久,便已路斷人稀,商店大半關門,住戶且多熄燈,一時大有乾坤將毁,末日卽臨之勢。果然剛過九點,便有砰然之聲起自東南,連珠密發,比除夕的爆竹更爲熱鬧。夜將半,隆然之聲大作,我們全家倶在樓上凭欄探望,很清楚底看到一顆一顆的礮彈,帶着一條紅光,從蛇山上向督署方面飛去。經滿清政府保管了二百七十年,在世界上號稱最古的寳座便隨着這一陣砰轟之聲,化爲灰煙了!我整夜未睡,等到天色微曙,礮聲已停之時,便出門探視。走到「長街」,見有些商店的門半掩半開,乃向幾家有來往的店家探詢,都說有臂纏白布的軍人來過,說是革命,殺旗人,叫他們照常做生意,不要驚慌遷徙,致亂秩序。問到他們對這次事變的態度,則不約而同底說:「這些做官的,尤其是旗人,讓他們幹掉也好;只要不擾百姓,我們便照常做自己的事,管他們以後怎麼革法!」這便是當時武昌商民迎接革命的眞實態度,可說是歷史見不到的實錄。這充份顯示出一般老百姓之毫無政治意識,自然更談不上有何政治主張。他們確很厭惡滿清政府,頗以毁之爲快;但是對於革命運動卻又毫無認識,根本就無法產生擁護或反對的觀念;只要自己能照舊生活,便無妨對任何政權都暫時予以接受,而靜俟其未將之演變。滿清政府之一推便倒,民主政治之風雨飄搖,共產暴徒之暫時得勢,都是這樣的民衆態度所造成的。


      起義後兩三天,武昌可說成了全無政府的狀況,一切衙署都是人去屋空,而所有的大街小巷,乃至藩撫衙門,卻都擠滿了東張西望,面現驚奇,看熱鬧,探消息的老少男女。我也整天亂跑,尋覓我那時候認爲有趣的資料,曾經看見幾個被打死的旗婦,陳屍街上,兩天未收,而臂上的金鐲並未羽化;更看到藩庫的銀錠堆積滿屋,人人擠進去瞧,而都不肯伸手一摩(清史稿中有「變兵掠取庫儲」之語,不知何據,似未可信;因爲旣搶就會搶完,豈有到第二天庫中仍有很多存銀之理?)!這些廉節耿介的兵民眞構成了一幅理想世界的藍圖,可惜極美麗的烏托邦僅是曇花一現;等到都督府一成立,權利之爭便卽開始,浸假(逐漸之意)而以暴易暴,竟亦莫知其非了!那幾天的經過吿訴我:人到非常時期,置性命於度外,輒能發揮出特殊的力量和智慧,表現出卓絕的勇氣與道德。若能培養這種如神的志氣和無我的人格,使其進入「三月不違仁」的境界,再擴而充之,便可望達到安之若素,老而彌篤的地步;信如此,便人皆堯舜,修羅世界化爲淨土了。然而一時的清明總敵不過多種的誘惑,古今來,有許多豪傑之士晚節不終,誤己禍國,又何嘗是其初衷本願?克己太難,革心不易,追述舊事,感慨繫之!


      在此時期,有兩個人的行為曾給我以極深的印象。一是前方言學堂「教習」夏維崧先生:他是前清在聖彼得堡大學惟一得過學位的中國人,與當時漢口領事團團長俄國總領事的私交頗厚,遂往說服俄領,使其招集領事團會議,承認革命為合法的政治運動,而令各國礮艦嚴守中立,且讓革命軍武裝通過租界,開往劉家廟一帶佈防。假使領事團當時對革命軍略加阻擾,則「漢之為漢誠未可知」矣!有關民國革命的著述,用中英文字寫的,多到可以覆盡天下之醬瓿而有餘,卻竟無一篇提及此事;要不是楊樹人先生去年在「傳記文學」上發表一篇講夏先生的文章,這段很重要的歷史事實恐怕就會永不爲人所知了。第二個是安陸府知府桂蔭:他在各省均已獨立,臨時中央政府正在組織之中的時候,知清朝必亡,乃遣其子女離鄂,將印信交給知縣保管,而與其妻寄住到府學教諭家中;數日後,兩夫婦方於夜間同入文廟,自縊。清史稿倒爲他立了一篇百餘字的小傳,但卻寫得不實不盡。傳中稱:「鄖陽兵變,驟圍府署」,其實安陸根本無兵,鄖陽的兵更沒有跑到安陸去「變」的道理,把一個自動殉節的人寫成被迫縊死,豈不是寃枉死者嗎?不錯,拿現代的眼光來看,我們可以說桂蔭是個頑固份子:但他頑而能「固」,竟「固」到本可不死,而偏要以一死來實踐那食祿死事的信條;這樣愚不可及的精神難道不比那般恬不知恥遺老們高出萬萬倍嗎?況且「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這兩種死法在道德上的價値,是完全不同的。八月二十日上午,那個瘦小的老頭子馬臬臺朝衣朝冠底,抱着大印,坐在大堂上等人去殺。他原以爲做大官的必死,與其讓革命黨人搜索出來處死,倒不如打扮成一副殉節的模樣,豈不死得體面些,而且或者還可以留個美名?那知道坐了半天,惹得許多看熱鬧的市民(删去陳)麕集署內,把他當作戲台上的小丑看,而竟無人駡他,更沒有兵殺他!後來他家的人打聽到消息,說是革命黨並不殺漢人,他纔趕快入內易衣,溜之大吉。試想他那天要是果眞被殺,不是就眞成了一個「大大的忠臣」嗎?清史稿忠義傳中的人物多半屬於馬臬臺一個類型,是不應該拿來與桂蔭相提並論的。


      張彪棄軍離鄂,武漢遂暫吿無事,但報紙全停,竟致一切消息斷絕;街上偶爾貼有一兩條簡單新聞,多空洞誇大之詞,反足增人疑慮。彼此道聽塗說,都弄得惴惴不安。革命是否有人響應,武漢是否可免兵禍,這是人人關心的事,卻得不到一點可以供給我們推測的資料;大家的情緒煩悶可想而知。第二件令人不安的便是全體公敎人員同中小學生都成了失業、失學的遊民,而這些人又多來自外州縣同外省,若在武昌長住而無事可做,勢必有無以爲生之一日。我們在武昌也是僑居,自然很爲焦慮,屢和親戚同鄕們商議,終於決定結伴回鄕。彼時武漢間的電話常打不通,住在武昌,很難知道長江航運的情況;於是全家乃先遷漢口,暫住旅舍,以便接洽輪船。家中的九大箱書及全部木器,則寄存到一個與我們有關係的學校裏(後來那個學校被一軍事機關借用,我們存寄之物便全無蹤跡了!)。三天後,我們全家六人同將近二十位的親友便坐上一艘外國商船,離漢返宜。彼時宜昌已經「反正」(這是當時流行的名詞),秩序非常安定;人們的辮子業已差不多剪光了。同行的人,家都不在城內,遂分住旅舍,各奔家園;和我家有點瓜葛關係的兩對新婚夫婦竟從此永未再見,人生離合無常,眞是思之若夢!


      我們同一位比我大四歲的表姪在城內住了五六天,便雇一大船,溯江而上。入峽後,突逢水漲,槳櫓無所施其用,只能用十餘人以竹纜挽舟前進。灘上的「潮口」僅容一船通行,大小數十隻船齊泊灘下,依次過灘,費時甚久,竭一日之力,纔走得二三十里路。航行四天,始至黃陵廟,離宜昌城不過纔九十里;往日旅行之難,豈只蜀道而已哉!時祖父已經知道我們的行程,派人沿江下行相迎,適相遇於黃陵廟,我們遂捨舟登陸,乘「兜子」(宋時稱「竹輿」已用此名)繞三斗坪而歸。因事變而使全家三代獲得意外的團聚,倒也値得慶幸。彼時鄕間的經濟情況還相當好,糧食够吃,木子(卽烏臼子,可製油)、桐子外銷的市價很高,豬鬃、竹、木、牛羊皮革也都可大量出售;這些農村副產品換來的錢拿去做一家人每年添衣、應酬之用,是綽有餘裕的。一到臘月,家家都殺豬宰羊,製臘肉、香腸以爲過年之用。宰豬的時候,照習俗,必請親族大吃一頓,客人往往至五、六桌之多。各家總是事先互相商量,把日期安排一個次序,免得彼此衝突;大槪從臘月初一直到小年左右,各家輪流互請,每天至少總有一餐,黃昏以後,總各提燈籠,點「火把」,扶得醉人歸家。到了正月初十前後,大家又照樣安排,請次春酒;吃喝而外,還有龍燈、獅子燈、花鼓戲、「揷路香」各種玩意兒,一直熱鬧到正月底。處處都是一片太平景象,改朝換代的事是山中農人所不過問的。當時革命運動同他們發生的關係只是剪掉辮子,而這件事卻是他們很願意做的。


      這次在鄕間住了四個月左右,中間跟父親到過一次宜昌城。我從小很少同父親接近,這回出門,朝夕隨侍不離,還是生平第一次呢。我們寄住「勸學所」(卽今日之縣敎育局)內,所中的負責人是一位姓周的老優貢,他是父親少年時的同學,滿臉大麻子,性詼諧,笑得聲震屋瓦,駢散文都做得很好,而且很快。他們兩人常於茶餘酒後,追談往事,倒令我在旁邊聽到不少科擧時代的掌故,及同、光以來宜昌社會同經濟變更的實情,與好些世家大族衰敗的經過。可惜當時我沒有筆記下來,不然,倒未嘗不可以寫成一本清末宜昌府的社會文物志呢。我們住到年盡歲偪的時候,纔在一個寒風凛冽的早晨,買舟西上;入峽,剛走到寇萊公遇險處之黃魔峽,便遇大雪。時已「小年」以後,來往川鄂的商運早停,本地人外出的也很少,我們走了大半天,竟未遇着一隻別的航船;好像整個峽江爲我們父子所獨有,眞令人感到寂寞中的偉大。轉念一想,偉大似乎總免不了寂寞,人若眞到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境界,也就非愴然涕下不可了。舟過鯉魚潭(卽後來洪憲皇帝籌備登基時發現石龍之處),見有小艇下碇灘頭,一披蓑戴笠的漁翁正在船頭「獨釣寒江雪」,那種詩意畫境確使人俗念盡蠲。尤其有趣的是我們舟過其旁,恰巧看到他釣起一條重約兩斤的鯿魚,我們馬上買來,催舟前進,至「蝦蟆涪」下,停舟取水,共炊晚飯。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長江帆檣歇的時候,我們駕一葉之扁舟,携匏尊以自隨,汲亘古之名泉(蝦蟆涪的水曾經陸羽品爲天下第四泉),烹縮項之細鱗,更佐以剛採自葛洲壩落地卽碎之黃芽菘,與新得諸城內之陳年「蓮花白」,把酒嘗魚,眞快朶頤。飯後,依舷品茗,賞雪色,聽灘聲,遠望三朝如故之黃牛似成一旦突變之白犀;悟逝者之未往,知眞體之永存,別有會心,怡然自得,殆飄飄乎若神仙中人矣!此境,此樂,在此後五十一年中,再也沒有遇着過第二次。


      我們回家不幾天便是除夕。除夕前,照習俗,要擧行一次室內外的大掃除,眞把全家大小忙了一個不亦樂乎。除日下午,要用鷄、魚、肉「小三牲」去祭土地爺,然後以全席祭祖;祭畢,方閤家團坐吃年飯,一直吃到八點左右。稍停,便出門「上燈」,把家中的壯丁男孩分成幾隊,携帶很多的燈籠蠟燭,分途到墳地向祖宗辭歲,每一墳上掛燈一個,凡在十里八里以內的墳,均須一一上遍;更遠者,則早日託彼處附近的親友代上。家家如此,風雪無阻,彌望數十百里內的山谷,都燈光閃耀,粲若繁星,眞算得一種異俗奇觀。上完燈回,已是元旦,大致將近五點了。此時家中早已把「火櫳」收拾清淨,將很久便已預備好了一個重百餘斤的大樹根安放其中,圍以乾柴,燒成旺火;以後便日夜不熄,直到元宵後方罷。這時全家人都要更衣,男的穿上馬褂,女的着好裙子,準備「出行」。「出行」的儀式是預先在大門外廣場上,按照曆書上指定的「春神」方向,設一長案,上置香燭,下舖紅毯;然後將大門關好,在「天井」邊燃火把若干,凡屬十二歲以上的男子人執一把,依長幼次序魚貫而出,開門,至廣場,放下火炬,順序至案前拜天地,放鞭炮。男子拜罷,女子再拜;均畢,再入室,向祖宗牌位拜年。然後大家依次向尊長賀年,各食荷包蛋二枚,十二歲以下的孩子更可得到壓歲錢。此時天已大亮,族中晚輩之拜年者,卽將接踵而來,「流水席」須開一整天了。這些繁瑣的禮俗,我幼時深以爲厭,近三十年來,鄕下人因窮困而盡廢古禮,追思往事,纔覺得那是太平盛世的現象,而且饒有歷史意義。 


      我們前在宜昌城裏,看到滬、漢的報紙,知道臨時政府已在南京成立,正與袁世凱交涉清帝退位之事,曉得大局卽將安定,因決定於正月下旬出門。事先約好到宜昌會齊同行的有六舅父與準備求學的張、文、游三君,連父親同我共六人。票買好後,我們五人(父親未同行)雇划子運行李上船(因爲輪船在宜昌只能抛錨江心,無法靠岸),剛離岸十幾丈,船便進水,很快底沉將下去,我們隨波逐流,飄了兩里多路之遠,纔被救起,人全無恙,衣物也未損失,眞算得不幸中的大幸;我們五人都不懂游泳,假使是在夏季水大的時候,恐怕全會葬到魚腹之中了。因此又就延了五、六天,纔能離開宜昌。到武昌後,先下榻於斗級營之洪發棧中(自道光年間以至民國初,武昌的客棧有十分之七皆在斗級營,以其近漢陽門,便於行旅也)。將近兩月,搬至日新學堂。彼處原爲一私立中學《我父親是創辦人之一,現雖停開,而校舍仍存;父親乃約了三四個朋友住進去,共雇一工人燒飯打雜,比旅館舒適清靜得多。同住的有紀雪岑老丈,他工書,嘗敎我寫字,並介紹我看《藝舟雙楫》與《廣藝舟雙楫》,我因此而略知書法理論與碑帖的品類源流。客中無事,便臨寫嶽麓碑,十七帖,章草,書譜,從此乃粗通草書。我向來不喜歡寫字,這兩個多月總算對此道略微下過一點工夫,此後就再也不曾練過;短期學書,自然不成,然而雪岑老丈誨我之誼固深可感也。在日新住到夏天,大家散伙,我們遷入一新開的榮華旅館,館主人原爲方言學堂的「號房」,招待我們很周到;且寓客多係熟人,倒可使人不生覊旅之感。在武漢流浪了大半年,大專學校迄無開辦的消息,而是年重陽適爲祖父七十初度之日,父親因公不能返鄕,我就當然非回去不可,乃於八月杪隻身西上,在祖父壽辰前三日抵家。


      我以前曾經看到過好幾個總督、提學使到我們學堂去訓話,他們都是踱着方步,唱着哼哼腔,十足底表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模樣。我也常到諮議局旁聽,見慣那般督、撫、藩、臬受質詢時的一副窘象;又看到學生們打撫臺衙門,鬧「皇會」,而所有大員對之毫無辦法。因此我深信那一羣行屍走肉的封疆大吏非把國家弄亡不可。一旦聽說革命成功,共和建立,以爲一定是英俊輩出,氣象煥新,我從此可以踏入理想社會,滿足求知慾望,準備將來做一個太平盛世的有用之人。到武昌後,居然有機會瞻仰到中山先生的丰采,我曾跟着他的馬車跑過兩條街,並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進湖南會館去聽他演講;人多聲雜,他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但是他那莊重的神氣,誠懇的態度,和極其自然,雍容大方的擧止,已足令我衷心傾佩。當時就想到這樣偉大的領袖人物爲什麼要把總統讓給那狡猾陰險的袁世凱做咧。在武昌半年,曾經好幾次遇着部長(後來改稱司長)、師長、司令、局長一類的要人,他們大都只二十多歲,一點官架子都沒有,絕不像前清的官僚討厭。但是他們在會場中講的話都是誇大空洞,在私人酬應時,更是言不及義,使我覺到他們的知識並不見得比我高好多。加之好些新貴──包括我那位二十一歲做營長的表兄在內──都過着很侈靡的生活,眞不知道那二十元一月的津貼何以能够維持他們的開銷。軍人們在都督府吵開的事常鬧得路人皆知,難道一定要編好一套朝儀,纔可以不拔劍擊柱嗎?有一位父執輩的太史公朱星胎先生和我們有短期同寓之雅,他幾乎每天都要做幾首打油詩描寫當時軍政界的笑話,令人讀之,不禁有「楚人沐猴而冠」,至今未變之感。我返郷不久,便遇着辦選擧,我們那一區投票的地點設在黃陵廟,我陪祖父前去,看到有組織好了的一羣人把十分之九的選票,一包一包底領去包辦,都塡上鄭萬瞻的名字。此人素無鄕曲之譽,「峽上」人因其住在青灘,都呼之爲「灘痞子」;可是他此次竟這樣當選,從是發跡,卒成爲安福系之第二批禍首。民國第一屆的選擧就辦得如此,我在場目覩,因而對於選擧制度大爲懷疑,竟養成一種不願投票的心理。總之這一年的閱歷逐漸使我的心境志向由驚奇變爲疑懼,由樂觀變爲消極;方知嵇叔夜之「非湯武而薄周孔」爲自有見地,其用心蓋良苦矣!


      家中藏書已全部在武昌失去,鄕間故居僅有一部殘缺的昭明文選同幾本八股文,彷彿是「八名文鈔」。我除讀文選而外,便試看八股,覺得那些文章,雖無創見,卻是章法謹嚴,「鞭辟近裡」,自有其可取之處。我們應該選些好的,留備一格,作爲硏究文法學與文學史之用;今竟完全毁棄,未免矯枉過正。除看過些八股之外,我還有過一次很有趣的寫作經驗,那就是做「青詞」。鄕下有一開造紙廠的吳君在家中設五天大醮,請祖父去做「證盟」(吾鄕道士打醮時所寫的表章奏牒,首尾各有一定的格式詞句,均用六朝文體;中間一段敍陳事由,自然因事因人而異,必須臨時寫作,非一般齋主道士所能,故必請一德高望重,雅善屬文的人爲之捉刀。壇上高張黃榜,標出此人的名字,稱之爲「證盟」),他帶我同去,命我試擬「青詞」;做成後,祖父竟認爲可用,在場的一些秀才先生也頗加稱許。我因此想到分宜父子(嚴嵩與嚴世蕃)之得勢,必另有其故,史稱其藉青詞以伺主意而固帝寵,未免把青詞的寫作看得太神奇了。我在那廠內住了六天,除大致了解道敎各種「法事」的意義和儀式而外,還對於「引水」,「醃麻」、「碾麻」(實是竹青同竹黃,並非苧麻),「端簾」各樣造紙的手續,加過一番學習試驗,懂得一個大槪;這倒是非在鄕間無從得到的知識。


這次鄕居七月,看到好幾種民間藝術。一是祖父生日,親戚們送來的戲,唱了兩晚,演出什麼「八仙獻爵」,「郭子儀做壽」一類的故事;服裝自然不大講究,花臉武生都沒有,唱詞盡是三個字,三個字,再四個字一句,調子頗似梆子,很少變化,道白純操土音,打渾的話倒很俏皮。我聽本鄉的「高腔」戲,生平僅此一次。第二年二月杪,鄉下遵行春日祭社的古禮,借我們住宅做「土地會」,把附近二十里路以內的土地爺爺奶奶泥像全迎來陳列在我家大廳之中,奏樂放炮,以酒食上供。晚間,演「皮影戲」以娛神;這是我在大陸上所看到惟一的一次「燈影子戲」,比近年在臺灣所看到的複雜有趣得多。峽江中的民間藝術應該以跳獅子爲最。那年元宵前後,鄉下玩了幾夜獅子燈,四張桌子搭成的高臺,獅子能從地下爬上去,從上面啣下梁上懸掛的錢,而不露出脚來,並可以在灑有黃豆的地上打滾,卻讓你看不到獅皮裏面的兩個人;其動作之靈巧神速絕非廣東、臺灣所耍的獅子所能彷彿其萬一。近三十餘年來,鄉下人窮得無以爲生,各種的業餘藝人竟都絕跡,上述種種已成為藝術史了!


      四月初,得父親書,命往武漢預備投考學校。我因爲時尙早,乃雇木船順流而下,沿途在宜都,枝江,董市,江口,沙市,荊州盤桓,訪弔三國時的一些古跡。過了端午,始和前年同歸的那位老表姪自沙市乘輪船東下,仍寄住榮華旅館中。那時在武昌預備升學的同學、同鄕很多,大家會商,決定先考北大。正在準備上車,而湖口事變突發,接着便是蘇、贛、皖、湘、粵五省宣布獨立。父親因此來電,阻我北行,並致函他的一個老學生,當時在敎育司做科長的楊君,囑其就近制止我北上,兼照料我往日本留學或在武昌升學。我從前在方言學堂所見到的兩位日本敎員,臼井同野村,都不學無術,而且深知我那三位留日歸來的表兄均學無一成,因此對往日一事,拒不考慮。楊君說政府將在武昌創設一高等師範學校,是國立的,定可辦好。他認爲師範敎育實中國當務之急,極力勸我投考高師。我想日本旣不願去,北京又不能去,與其失學,勿寧就考高師,若時局好轉得快,將來再考他校,亦未始不可。我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考進了武高。等到時局平定,已到九月,各校都已考過,我也就按時註册入校。校址恰巧是以前的方言學堂,舍宇一切如故,師生幾已全非,短短三年,居然也可以使人有化鶴歸來之感;這怕不是丁令威所能了解的了!入校後,我曾寫過一篇「述志」的短文,寄呈祖父,報吿我選學師範的理由與經過;散見在那篇短文內的有下擧的一些句子:


            嘆天地之悠昧,傷邦國之杌隉!……爭美錦而學製,忘自擾之庸劣。 ……嗤夸父之飮河,哀望帝之啼血。
      ……審事理之相乖,信意必之當絕。 ……臨歧路而徘徊,悵去從之難決。將量才以適性,豈苟圖乎哺啜?
      無開 物之天工,乏和露之玉屑,厭糟粕之韜鈐,鄙迂陋之綿蕝。……振木鐸於文教,救蘭玉之摧折。……
      姑舒卷而隨時,從汙隆以養拙。 



      起義前後兩年內的見聞經歷形成了我的志趣,決定了我的職業,也逼出來了上面這二十句話。特抄在此處,作爲此文的結尾。


                                                              (民國五十二年五月•「傳記文學」第二卷第五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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