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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我」人生3
https://www.stcef.org.tw/ 財團法人沈剛伯曾祥和文化教育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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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我」人生


                                         「忘我」人生


      我是個很平凡的人,經常過著很平凡的生活,一種以學習兼服務爲目的的生活。這種目的,自我有知之年以至今日,未曾變過,並且以後,無論我的生命如何延長,也不會變。但是生活環境卻時常在變,而且有時會變得足以使我的人生觀受到影響。所謂環境當然是物質的,人生觀則是精神的;這二者的關聯時有時無,是沒有一定的。我生在李鴻章與帝俄訂秘約之年,可說是與憂患以俱來!以後經八國聯軍、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種種不幸的事變,我已由少而壯,日在列强環伺之下過活,惴惴然若大難之將臨;終於看到抗日軍興,全國決心作與「日」偕亡之一拚!在這樣國恥重重的環境中所培養出來的人生觀是可以借岳武穆的滿江紅詞句作爲代表的。在那腥風血雨瀰漫天地的八年之中,我同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一樣,弄得家破人亡,隻身飄泊,一身之外別無長物,惟日食政府配給滿雜泥沙之糙米以維持生命。然而窮困並未曾消磨我的豪氣,改變我的戰鬪人生觀。果然勝利終於來到,不平等條約一槪取消,百年國恥洗淨,中國竟成爲四强之一了!誰知復員尙未完畢而卽發生「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之變!廿年來,我們經營臺、澎、金、馬,努力經濟建設,總算收到家給人足的效果。就我個人來說,這是三十多年來所僅得的一種相當安定舒適的生活。但是痛定思痛,不禁檢討往事,而深覺人窮斯濫,便會無所不爲,愚昧無知,乃易爲邪說所惑;所以整軍經武只能摧毁强敵而不能弭蕭牆之禍。於是乎我就改變了以往的主張,而採取管子式的人生觀,那就是要實倉廩以興禮義,足衣食而廣敎育。這正是總統蔣公所行的新猷──延長義務敎育與復興中華文化──爲我們所應力爲宣揚,拜師其意而奉爲生活南針的。從此我就抱著這樣的人生觀去求知以期立己、立人──並去服務以謀利人、利己;當然不敢說對社會有過微末的貢獻,不過總算曾經盡過心力了。我維持這種生活一直到退休的時候。


      退休對於一個人,也許沒有物質上的困擾,卻免不了產生精神上的變化。它一方面解除你那些繁瑣機械的工作,豁免你那種循名責實的任務,而給你較大的自由與較多的閒暇。另一方面,卻奪去你的專門職業而僅許你偶爾玩票,甚至於抹煞你那努力工作而「不知老之將至」的精神,反敲響警鐘,催促你去料理身後。總之,它切斷你同社會建立了好幾十年的關係,結束你的公民生涯,而突然顯現出你的個人。雖說一個人在有生之日,總是公民,但就實際工作而言,你原有的公民義務旣已退盡,則你同這社會的種種關係便應休止。你以後若是仍要活下去,像通常的客氣話所說「退而不休」,那就得以另一種立場來與這個世界重建關係。你當然可以學范蠡改名易姓,跑到外國去發大財,也可以像疏廣那樣回故鄉,日具酒食,與鄕黨宗族歡聚。可惜我懷無計然(即辛文子)之奇策,空有還鄕之癡願,實在無法去效法那兩位前賢;只好仍守本分,以學習與服務為我以後的生活目的,不過生活的觀念自然而然地要加以改變。這新的觀念我稱之為「忘我」人生觀。特別提出這個「我」字以表示這是以我個人的立場來同這大世界打交道,與以往用公民資格的作法是大異其趣的。


      我之所以能生存於世,是因爲有一具血肉做成的身體。可是一切大患卻盡在於此,擧凡愛、憎的煩惱,老、病的痛苦,名、利的枷鎖,凍、餒的恐怖無一不是此身之所招致。不特此也,身體需要物質的營養維護,因而不能無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人與人爭,常會弄得流血五步,兩敗俱傷;國與國爭,則可以肉飛太空,血流海底,一手按鈕,百萬骨枯,充其量,直可使天翻地覆,生物死盡!前之賴此身而生存者今反因此身而絕滅,禍福之難言蓋有如此。所以孔子、佛陀倶「毋我」,而道家理想中的至人也是「無己」。這是把「我」修得「與天地同流」,把「身」看得「與造物同體」,以衆生之病、痛、飢、溺為己之病、痛、飢、溺,「感而應之」,「化馳若神」,眞是漠然無爲而無不爲了。像這種超越常人的成就,我連如何下手去學也不知道,那敢妄作擧鼎絕臏之一試?因此我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想努力做到「忘我」的地步。


      「忘我」仍是承認我與一切人、物是對立的,但卻深知此種對立之害而想用下面說的幾種努力來革去此病。(一)不以自我為宇宙中心來圖一己之發展;要克己、寡欲以實現民胞、物與之精神,而時時以恕道待人,處處以儉德惜物。其結果是旣不芻狗萬物,也不為物所累,「不忮、不求」,與世無爭,而不為富貴所淫,貧賤所移。(二)不存功利主義的念頭去為致用而求知,為圖報而行善,為交利而愛人,為不朽而立德。須知但知計功,則功成必有狗烹、弓藏之禍,只圖謀利,則利盡卽有肝膽胡越之虞。這是僅求苟安於一時的辦法,終將貽禍於未來。我們但當「輔萬物之自然」,而不爲天下先,使人各適其性,物均遂其生,「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則庶幾乎天下「無敗事」了。(三)「反者道之動」,這是凡唸過中學物理課本的人都知道的常識。所以盛、衰、否、泰之循環來復乃宇宙必然的現象,也正是大自然制衡萬物的妙用。人但當清虛自守,靜觀其變而求適應那新的境象,以坐收「生而不有,為而不恃」之功。又何必要逞才好奇,多所興造,因而破壞自然的生物環境,以致遭受那巨大之反擊咧?這種盈虛消息,是頭腦冷靜的人所不難預知的。(四)自從相對論被愛因斯坦證實闡明以後,一切人文、社會學科莫不因此而推進一步,到了一種新的境界。今日我們深知人世間「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所有世俗常說的真、偽、善、惡都只是一些約定俗成的比較之詞,是有其時間性同地方性的。孔子深明此理,所以能「毋意」、「毋固」,而成為聖之時者。佛陀也洞悉此情,所以說「法尚可捨」。這是兩位大聖能够道冠古今,而沒有第三人能與抗衡的地方。乃偏有許多妄人逞其臆說,誇爲眞理,旣已自欺欺人,更要强人同己;古今來人世間的浩刼都是這些邪說釀成的。我們現在若不能以「庸德」「庸言」,掃此妖氛,至少也應該遵「知者不言」之訓,知雄守雌,卑弱自持;而絕不以盲人摸象之所得,便浪費紙筆,妄有述作。


      以上所說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但是絕非向人說敎;若果那樣,便是崇我而不是忘我了。我之所以不怕重落言筌的原因,只是要說明我近來改變生活觀念的道理同作法,絲毫沒有宣傳推銷之意。不過我卻頗有今是昨非之感,而自認這忘我的主張在個人修養方面至少得到兩種益處。一是可比以前寡過。我學歷史,一向總是利用近人的方法,顧到今日的現實,去稽古、論今、徵文、考獻;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自然會為時代與環境所囿,而不免有誤解古人,誤論古事之處。現在改變方式,將個人的立場暫時忘卻,而對於古人、古事盡力作一種設身處地的想法、看法。也許因為資料的缺乏而體貼得不够周到,但總可減少前此偏重主觀的流弊。在講授方面,則少用主觀的分析、論辯,少作因果關係的硏討,更掃清各種歷史哲學的偏見;而專就古時的形勢,來考證、解釋原有的資料,盡量顯示其本來面目而讓聽者各憑其仁智之見,自作判斷。像這樣,當可使荀卿、黑格爾之門不出李斯、馬克斯了。二是遠比以前適意。我一向未曾營謀一己之私利,然仍時常惹出麻煩,對人愈作自我犧牲,而反愈遭疑忌,對事愈求處理穩當而總難如意;連對於自己的身體,也是愈謀保健而愈覺多病。今日追思往事,加以檢討,方知一切煩惱仍是我所自招。因為人若時時覺得我就是我,則毁譽、得失、苦樂、生死的念頭橫在胸中,心多顧慮,意圖求全,反而跋前、疐後,動輒得咎了。今除去心中之我,宛如虛舟隨汛,聽其飄浮,遇人則渡之於風雨之中而不與之共享安樂,隨緣聚散,了無牽掛,自無恩怨之可言。遇物,則必明鏡照形,顯其毛髮而不評其美醜,任其榮枯而不違其天性;事過境遷,毫不留影,更無所謂得失了。至於身體,則須知「我亦物也」,應順其性以遂其生。若以一知半解之妄念而勉强一個老人去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指定其食品,改變其習慣,使他精神緊張,心神不寧,而欲其體健壽長,寧非南轅北轍?且萬物各有其自足之道,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子求匍匐窺井而自贊其美(典故出於淮南子);難道人一定要體壯如牛,壽長似龜,才覺得快樂嗎?何況「生乃徭役,死乃休息」,實自然而然之事,又何苦於有生之年常作無涯之戚?「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眞乃經驗之談。我年來漸悟此理,乃屛棄一切矯枉過正之衞生新說,而使日常生活悉順我自然之性,飮酒食肉,從心所欲,談笑緘默,毫無拘忌;思靜,則終日足不出戶,心如死灰;想動,便同些青年跑到山谷之中,坐在帳篷之內,聽雨聲、濤聲,吃燒鷄、烤肉,而樂不思歸。這樣毫不規則而極爲自然的生活倒眞使我能「天君泰然,百體從令」,不畏風寒毒素之侵擾,而百病不生。我因此深信要先忘卻肉體的我,然後能發展精神的我;以精神立場看肉體我的生死,就應該同我們看春秋代謝一樣,不足驚,更不可怕了。這便是我在退休後,採取忘我人生觀所過著的一種泯功利,齊寃親,同生死,一彭殤的生活,也可說是我近年來補過、養生一種頗為逍遙的生活。


                                                  (民國六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中華日報副刊)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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