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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時所受的教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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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時所受的教育


                                            我幼時所受的教育


      我是一個「旣無伯叔,終鮮兄弟」的人(這個「弟」字是照今日通行的口語,當做純陽性的名詞用,不包括「女弟」在內;因為我還有一個比我小十歲的妹妹。),所以從小就得到全家的特別愛護教養。四歲左右,先祖便親自教我認字,發蒙的書是「史鑑節要」── 一本講中國史的四言詩。他開始每次教我四句,然後由四而八,而十二,以至一次二十句。早飯後,他先敎我每個字的發音和意義,再就逐句講解,帶著我唸。等我唸順了口,便另外用紙把那些字隨意底一個一個寫出來讓我認,字都認得了,意義也大致曉得了,便算功課完畢,這大槪費時一個到兩個鐘頭左右。晚飯後,他照例帶著我到附近林際或田間散步,邊走,邊講些名人的故事給我聽;有時他也會見景生情地教我唸首很淺近的絕句。要是天雨,他便搬把椅子,坐在屋簷下,和我欣賞那谷中升起的白雲,看它一朶一朶的像些粉團,慢慢底合攏展開,便遮山漫嶺;有的直升高空,快如飛馬,有的飄入林中,形似敗絮;跟著白雲漸漸變成烏雲,濃霧也就化為急雨了。這時候,便可看到好些戴笠荷鋤的農人牽牛返家,含泥捕蟲的燕子急飛回巢,還會發現許多採滿花蜜的蜂子避入叢樹密葉之中,紅紫繽紛的落花飄到階砌泥溷之間──種種富有詩意的景色深深印入我幼小心靈之中,至今回憶,猶覺歷歷在目。祖父總會在這時教我一些和雲雨風雷,草木鳥獸,耕耘收割有關的知識、故事和神話,也往往講一兩首可以描寫當時情狀的短詩要我唸。我當時也眞聽得入神,唸得有味。每當祖父不在家,沒人教我的時候,我反到覺得怪無聊的。像這樣時讀時停,經過兩年,倒也記得不少的歷代大事,和五、七言絕句。直到現在,我還能零零碎碎底背出許多斷句,卻不知道它的題目同作者的名字。


      從六歲起,我纔正式讀書,開始寫字。書仍是每天早晨由祖父斷好句讀,講給我聽。講過,他便不管了,而另由一位姓董的家庭教師監督我讀、背和寫。一段讀完背過,再讀第二段,從早飯後一直讀到日落;上下午各休息兩次,每次大約半個鐘頭,夜課卻是沒有。祖父常出門幾天不回,他行前總是預先算好離家的日程,把那個期間應該講的書全講給我聽,然後每天由敎師逐段地對我重講。那位董先生彼時已年近四十,原是我祖父門下一個最無成就的學生,他過了幾十次小考,而始終未曾得到一名秀才。對我,卻是非常客氣,我常常乘背書的機會,揪他的鬍子,耍他的煙袋,甚至有時把他的辮子繫在椅背上,或是放個小蟲在他衣領裏,他也總是一笑了事,從來不呵責我的。


      那時候的風氣,初讀書的孩子總是讀完一部,再讀第二部,要上過好幾年學之後,纔會同時讀兩三種書。先祖教我讀書的次序是(一)朱子小學集解,(二)孝經,(三)論語,(四)孟子,(五)大學,(六)中庸,(七)詩經,(八)書經,(九)易經。這一齊限在兩年內讀完,四書和詩、書二經,是連注子也要背的,別的幾部,則但背白文。我同輩的些人大都是先讀三字經或千字文,然後讀四書、詩經,惟我從小學集解入手,常深以為怪。民國四十二年,有一次同胡適之先生談及小學集解這部書,纔知道他原來也是用它發蒙,然後再讀孝經、四書以及詩、書、易經的。可見得在光緒年間,除了先讀三字經再讀四書以外,還有先讀小學集解再讀孝經的一種教法,至少在長江中游一帶地方,是流行頗廣的。歐、美人以前學漢文總從孝經入手,大槪也是受了這種教學程序的影響。用朱子編的小學集解來發蒙,自是太深,若是拿來作現在初中學生的課外讀物,倒眞合用,可惜近四十年來,坊間已經找不著這部書了!


      我剛滿七歲,先父從日本歸國,任教武昌,我們全家就在甲辰年初春移居省城。祖父每年夏季要回鄉避暑,年節往往返里度歲;其餘的八個月全用來教我讀書。課程是上午讀經,晚間讀詩(用沈德潛編的古詩源做課本),下午讀古文一篇(從古文辭類中選出),寫大字一張,小字一百。逢三、八,做文章一篇,祖父回鄉的時候,仍是要按時作文(題目是他預先出好留下的),寄去請他改的。兩年內,除詩文外,我依次讀畢了左傳、國語、國策、周禮、禮記。以後兩年,每天早起溫經一卷,其餘的時間全拿來圈點公、穀二傳同正、續資治通鑑,每次點完若干頁,便呈請祖父審閱,點錯了的地方,他用墨筆改正;我點句讀倒是用硃筆的。這一大堆書,除續通鑑外,都是湖北官書局刊行的本子,字大紙好,極為悅目,卻被我弄得硃墨燦爛,滿紙斑駁,眞是糟蹋得可惜!這些書同我開筆以後的一些文稿全在民國十五年毁於圍城之中,要是能留到今天,還可讓我摩挲先祖的手澤,該是多有價值的紀念品呀!我在祖父督責之下,總算在兩年內完成了這四部書圈點的工作。此外,我還被動地唸了一遍爾雅,(這是不要背的,也就等於沒讀)自動地看了兩部雜書──聊齋誌異同唐代叢書。詩沒有學做,對子倒能勉强逗得成。四聲知道一個大槪,不過我的土音原把好些字讀得平仄相混,那我就沒法弄清楚了。總之,這四年,我簡直被書本筆墨磨得頭昏腦漲,痛苦萬分。每見鄰居的孩子們捉蜻蜓、玩蟋蟀、踢毽子、拍棉花球,就不禁有「寔命不猶」(語出《詩經.召南.小星》)之嘆!彼時我惟一得意的玩意兒就是當祖父回鄉後,我可以常常站在桌子旁邊,看父親同他的朋友們下圍碁。聽聽他們的議論批評,久而久之,我居然也學會了做眼。每逢父親外出,我便把棋譜拿來,照著擺一個角,或是一個邊,細加推敲,倒也自得其樂。


      我十一歲,考入方言學堂,那時祖父已經六十五歲,他便從此還鄉,不再涉足城市,也永不過問我的學業了。我在學校三年,除學了一點英文算術而外,幾乎一無所得,因為一般文史課程所講授的東西實比我所已知的淺近得多。惟其如此,我纔可以自由自在地大看起小說,擧凡家中藏的,坊間買的,向同學借的,不管是古典的、通俗的、神怪的、武俠的、翻譯的,甚至誨淫誨盜的,我都是到手便看,而且看得廢寢忘餐;只有彈詞和唱本,我卻嫌它囉哩囉囌,不願寓目。這一類的廉價小說都是紙劣字小,頗費目力,我又總是夜間偷看,油燈的微光透過夏布蚊帳,自然更為傷目,我的眼睛就是這樣弄成近視的。找不著小說看的時候,就只得看正經書;然而從書櫃裏選書來看卻不是一件容易事,莊子、荀子、史記、文選、皇清經解、讀史方輿紀要、乃至金剛經、華嚴經,我都翻過,大都是纔看一兩篇便丢了,結果完全等於沒看。六祖壇經我倒看完了,那是當做小說看的(這部書我到今天仍然視為小說!)。這三年中,我曾經細加味翫過的書是讀通鑑論、宋論、明夷待訪錄同新民叢報;彼時所有的一點識見都是從這四部書中得到的。 


      十四歲的時候,我在方言學堂畢業,次年,考入兩湖文高等學堂,剛上了幾個星期的課,便發生革命。以後世界變了,學制改了,我也離開家庭,隻身投入社會之中了。十五歲固然仍是童年,可是世變之來已使我在心理上結束了幼年的生活。所以我現在要說的幼年教育到此為止。 


      我所住過的兩個學校,課程都淺近,教師多平庸,學風也談不上有甚麼優異之處;只是管理鬆懈,我們可以自由地剪辮子,談革命,更可隨心所欲底去讀書而不愁耽誤功課,也倒未始不是一種好處。不過這些好處壞處對我都未曾發生大影響。眞正影響我的,仍是先祖給我的那種不正常的教育。我七年中所讀所閱的書差不多全是歷史,而且是古代史,這使我從此就不自覺地走入了古史之門。我點完通鑑之後,緊接著看續資治通鑑,立刻覺得它文筆蕪穢,幾難卒讀,因此我對北宋以後的歷史永不感覺興趣。九經的本身有許多地方原是我小時便能欣賞的,可是强記朱註,看爾雅的結果使我對義理訓詁之學同樣地生厭。以後我看經書只是從裏面尋找史料,而不是探求哲理,只是欣賞文詞,並不講究訓詁,眞是看得「六經皆史」了。這種填鴨式的教學確曾給了我好些不澈底的知識,同閱讀古書的能力,至若對於心性識見的培養,則幾等於零。啓發我的思想的是王船山(即王夫之)、黃梨洲(即黄宗羲)、梁任公(即梁啟超)三人的著作,其中尤以王氏為最。不獨强烈的民族思想與粗淺的進化觀念是從他的議論中得到,就是我的反對復古,反對大家庭制度,反對致良知的空論,都是受了他的影響。我十三歲時曾寫一聯,貼在書案旁的牆上,那聯語是「慕橫渠正學,抱越石孤忠。」(其實我那時候心中所有的劉琨已經是第三等人物,儘管他那種尊王攘夷的精神是我所佩服的;至於張載的思想,則除了從小學集解中讀到他幾段文字而外,實一無所知。不過看到船山自銘詞中有「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的話,我想他所認為欲學未能的人,必定是偉大得了不得,因此纔抄成那幅對聯。)這種想法自然是幼稚得可笑,但誰知到現在年已望七,學無一成,海外寄跡,苟全性命,倒眞可用船山之語來自寫情懷了!


      根據我小時讀書的經驗,我深信小學教育之重要遠在大學教育之上,因為一個人的志趣完全是在此時培養成的。談到小學教育,我認為至少須注意到三點。一是注入式的教育遠不如鼓勵兒童自動閱讀之有益;二是太抽象的理論千萬不可强迫小孩誦讀,讀了,是會發生反作用的;第三,凡是兒童讀物務須文字簡明優美,枯燥蕪穢的作品絕不能發生教育功效,寫出來,是白費紙筆,教起來,更屬浪費光陰。我從志學之年起,便想寫一套富有啓發性的兒童讀物,然而年紀愈大,便愈覺下筆不易,世變愈亟,更愈感選擇材料之難;荏苒至今,「已而,已而!」 


      我做學問的志趣方向是小時在無意中決定的,我行為品格的型態也是在十五歲以前,便大致定形的;陶冶我的力量是家庭的生活,祖父的言行,同故鄉的環境。我本是一個極平凡的人,恰巧生長在一個極平凡的家中,眞可謂適得其所。我降生的時候,祖母已去世四年,在我們移家以前,父親很少家居,往往兩三年纔返里一次。彼時住在鄕下的只有祖父、伯母(我生的時候,她已經孀居幾年了)、母親同我,老少三代,僅僅四人。家有山地數十畝,勉强可供衣食。家事全由伯母、母親管理,祖父很少過問。一切洒掃、炊爨、洗滌、縫衽,以至紡線、養鷄、灌菜園、營花圃的種種雜事也都由伯母、母親躬自操作。鄉下比我們富的人家很少,比我們窮的也不多,呼奴使婢同毫無產業的人簡直都沒有。駟馬高軒是我在七歲以前未曾見過的玩意兒,每年倒可看到幾個乞丐,但那卻沒有一個是本地人。我們鄉下人都是散開居住的,兩家相隔的距離至少也要走一二十分鐘,所以常常幾天不來一個客人,幾個月不看見一個生面孔,差不多可以夜不閉戶,眞算得非常底幽靜安定。我祖父常是怡然自得,伯母同母親也總是談笑晏晏,詬誶勃谿之聲,哀怨暴怒之容,是我小時所未曾聽過看過的。貧富、貴賤、困苦、豪華一類的名詞,我當然從書本上讀到過,更從故事中聽到過;但是那種霄壤懸殊的情況我小時仍是不大明白的。在這種恬靜樸實,毫無刺激的家庭中長到七歲,我根本就沒見過任何驕傲、橫蠻、虛偽、卑鄙的行動,當然無從體會到什麼忌妬、欺騙、怨毒、諂媚種種不正常的心理。偶爾,也曾見過鄉下人吵架的事情,但是隔一兩天,又看到他們和好如初,因此我看不出那與小孩子們的爭吵哭鬧有何不同。世界上有善人、惡人之分,是我小時所絕對沒想像到的。這也許與我當年沒得小朋友一同玩有大關係。我旣無弟兄姊妹,親族又不住在一塊,我整天跟著大人,不然,便是獨行踽踽地找貓兒、狗兒、花兒、蟲兒玩。無人同我爭,我也就不知道人世間是要經過競爭纔能生存的。總之,這種溫和簡單的環境養成了我天眞直率的性情,卻也使得我永無處世之能和應變之巧。 


      祖父最愛我,我也最崇拜他,他的言行影響我極大。他生平痛惡抽鴉片煙和賭博、打牌,我也就至今不打麻將。他主張童子不衣裘帛,我就到了二十一歲纔穿羊皮袍。他絕不恥惡衣惡食,我便習慣了衣履不整。他重視農工而厭惡商人,認爲農工均屬自食其力,而且惠及社會,商人則只是壟斷漁利;我因此終身不喜同商人來往。洪楊作亂的時候,曾祖父曾因倡辦鄉團,受到縣政府的迫害,弄得破產。所以祖父一生痛恨官吏,常謂書不可不讀,官卻絕不可做;因為不讀書,便不能明理,不知做人;一作官,就得同流合汚,縱不存心害人,也會無心誤事。他少時的朋友入了仕途之後,他便與之不通聞問。民國肇建,他認爲是希有的盛事,但他反對做官的主張仍未嘗為之稍變。他有一次的談話,令我永不能忘,那大槪是我六歲多的事情。原來我鄕下的住宅是一聯三大間,中間是大門,兩邊各有一門,西門旁有一棵大槐樹,樹下有一天然的石梁。我兒時常到那石梁附近,檢些成串的槐花和圓圓的槐子玩。有次夕陽將下,我正在採集槐花,被祖父看見,他拉我同坐石梁之上,吿訴我那西首的房子是他三十多歲的時候造了作書房用的,落成時,有位姓顧的太史公題了「槐蔭書屋」四個大字相送。祖父並不喜歡那幾個字,不過他是曾祖母的表弟,只好命匠人做在牆上,作為門上的橫額。曾祖母去世後,祖父就把它抹去,而易以「植桂培蘭」四字,因為屋前有四株大桂樹,而門前廣場的南端正種有素心蘭多本也。他跟著就把「面三槐,三公位焉」的典故,同王祐手植三槐於庭的故事講給我聽;並慷慨地說:「我不願後人做王旦,所以纔易槐為蘭,希望代代子孫能以孝友傳家,可使世德流芳,無異桂薰蘭馥,因將「循彼南陔,言採其蘭」的詩口授給我,一直講到月亮到了中天,纔牽著我進屋。我本就幼無大志,再加上他老人家這種言行合一的敎訓,所以心中就根本未曾起過仕進的念頭。生在中國,不官不商,便永無致富之望,這一點自然是祖父所深知的;所以他常常拿些樂道固窮和富貴取禍的故事,對比著講給我聽。我這副窮骨頭就是這樣從小時慢慢培養得硬起來的。八歲左右,我曾做過一篇「賢而多財則損其志」的文章,當時很令祖父高興,說我能爲此言將來在濁世中,必可立定脚跟。其實從我這幾十年的經驗看起來,賢而多財,未必遂眞損其志,倒是像我這樣的愚人,少財,確未始不可寡過。「錢為萬惡之源」的話大槪只能用之於愚人吧!


      我得之於先祖的人格教育大都偏於澹泊寧靜一方面,而我幼時所處的天然環境也正足以使我起超逸出塵之想,生孤芳自賞之槪。我生在黃牛峽中之繞圍坡,是處山圍溪繞,故得此名,東距歐陽文忠舊治之城,西離屈原宋玉誕生之地,各百有餘里。前清末年,山中人煙殊少,叠嶂層嵐,多未開發,茂林密箐逐處皆是,佳禽奇卉多不知名,斑鹿香獐往往得見,天然的河山尚很少受到科學文明的破壞,生長優遊其間,眞恍惚如入葛天之世。故居東為竹園,西多大石,前乃平疇,後有茂林,穿林陟山,可望長江,門對南山,橫列若案,極目遠眺,可見百里外之奇峰卓立如筆,冬則積雪皚皚,映日生輝,夏則煙雲譎詭,頃刻萬變──景物之雄奇絢爛大可補我幼時美術教育之缺乏。農人整年底忙,我不讀書的時候,就跟著他們跑東奔西,問長說短;所以我認得各種的農作物,也略知所有耕耘種割,積肥儲糧,養牛牧羊,驅鳥除蟲,以及編草鞋,織蓑衣的方法。甚至很多山禽候鳥的生活習慣,各種喬木灌木的名稱用處,好些野草異菌之有毒無毒,我也曉得不少。有人入林砍柴,或是下水捉魚,也偶爾帶我去看看。他們繅絲、採蜜、釀酒、熬糖、織蓆、榨油、焙製茶葉的時候,我也常到場做點義務勞動,略幫小忙。這樣的生活使我知道很多關於農業的常識,受到很好的身體鍛鍊,提高了對於大自然的欣賞,更養成了探奇尋勝不怕危險,櫛風沐雨,不畏風霜的精神;可是我眷戀鄉村,厭惡城市的癖氣也從此改不掉了。


      從前農村的生活雖然勞苦,卻極有趣味,因爲一切工作都是自發自動的,緩急作輟固可自由,就是方法式樣也無妨自出心裁,縱無嶄新的創造,也沒有絕不能變的成規;加以集團的工作少,獨力的活動多,他們眞是無拘無束,所以老是邊做邊唱,那些採桑採茶的山歌,鋤草放牛的小調,雖是詞欠雅馴,卻也可以使人陶然忘倦,以與工業社會的機械生活相較,其苦樂眞不可同日而語。像我一個生長在這種環境中的鄉下人,又安得不醉心於個人之自由,而厭惡一切機械式的生活?成年以後,深知中國非工業化便不能富强,更相信中國人若不積極參加政治和社會活動,就將無從實現民治,因此也主張放任的舊習有革除之必要,一切農業社會的生活習俗均應加以整飭。可是我個人內心之所慕與習慣之所安,固仍然是小時過慣了的那種獨往獨來,與人無爭,與世無營的生活。每覺幼而習之的東西,壯而不能行之,得之於理的見解並不能安之於心,這種矛盾常使我栖栖然有不合時宜之感。近年來,目擊幼時習見的世界已歸幻滅,日見新式的機械生活逐漸推廣,眞是憂喜交併,感慨萬千;只得承認我幼時所受的教育是失敗了!它的失敗是由於啓發的工夫花得比較少,鎔鑄的力量用得特別大,以致很早就把我的志趣品格塑成了定型,到後來,時移世遷,便弄得與世鑿枘,成為愈老愈不長進了。這種痛苦經驗對於今日從事小學敎育的人應可作為前車之鑒。若必謂諸法皆幻,原無今昨之是非,新知無涯,難免相隨之危殆;則眞陳義過高,將難乎行於今之世矣。


                                 (民國五十一年五月十日• 「傳記文學」第一卷第一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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