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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瀚自述」序3
https://www.stcef.org.tw/ 財團法人沈剛伯曾祥和文化教育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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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瀚自述」序


                                    「沈宗瀚自述」序
 
      傳記,包括自傳在內,是一種兼具文學性與歷史性的作品,而卻比純歷史或純文學都難寫。純文學是作者的自由創造,他可以虛構某些類型的人物,多種奇特的景色,和各樣極複雜的故事,而從心所欲地加以組織,只要言之成理,便可成佳構。傳記中的人與事都是眞實的,不能隨意使其戲劇化,要寫得信雅動人,自是大難。純歷史是紀事的,只要作者能精於考證史料,便不難立論公允。傳記以人為主,而知人貴在知心。故論事必須先明其意,觀過必須能知其仁。但歷來紀事之文有徵可信者尚多,而論人之言則表裏如一者甚少。諛墓之碑誌,文過之日記,黨同伐異之書札,出奴入主之論辯,諸如此類之所謂直接材料,俱須參衆說而一一加以核證,方能知其情偽,定其眞假。為人作傳之第一步工作──鑒定材料──就這樣的難,則動筆以後的情形可想而知了。作自傳或自述,自然沒有這種困擾,但卻另有它的難處。(一)自己所極其珍惜的資料是否能為後人所同樣重視,其為本人所捨去不錄的又焉知不正是後人所急欲尋求的史料呢?這是取材之難。(二)描寫窮困奮鬪的經過易於感人,敍述成功的情形則很難着筆。因為敷陳詳盡,則近乎自誇;過於含蓄則又嫌脫略。這是敍事之難。(三)作者的私生活當然不願暴露,且認為這些都與世無關,實無公開之必要。因此老人歡聚常有「此樂莫教兒輩覺」的安排。那曉得這類行樂圖不獨可表現出人們眞性情,而且正好展示出當時習俗風尚,確是傳記中的上好資料咧!這是作自傳時最難突破的一關。


      如上所說,傳記,包括自傳的寫作很難,但用處卻極廣。司馬子長的不朽之作大部分用列傳構成,而更以自序──卽後世之所謂自傳──終結全書。從此,官書私書莫不有傳,然皆不如太史公所作之生動。宋明以後,獨立成書之傳與自序平生之傳更是汗牛充棟,然而佳作甚少。更有人認為平凡的人值不得一寫,有資格被人為之作傳的不是盡善盡美的聖賢豪傑,便是全無人性的大姦巨慝。於是把傳中人都刻畫成一些略具形態毫無血肉的天神或妖魔。其作自傳者則總要向立德立言兩方面牽强附會,若曾入仕途,更必有功可紀;陳腔濫調,不獨失去了歷史價值,且毫無文學意味了。


      近百年來,正當我國史傳之學極為衰敝之時,西方史學卻有長足的進展,傳記作品亦隨之突飛猛進,遠過我國。因此有識之士,如丁在君(即丁文江)、胡適之諸先生乃多方介紹歐美諸傳記名著,而鼓吹國人致力於新式傳記的寫作。一時聞風興起而從事於此類工作者頗不乏人。沈宗瀚先生所著之「克難苦學記」卽為此時佳作之一。此後沈先生又陸績寫了中年及晚年兩種自述,均成為暢銷一時之書。


      沈先生今年滿八十歲,特應朋輩之請,將三書編印為一巨冊,名之曰「沈宗瀚自述」,以為退休之紀念。這三書中第一部是作者攻讀農學的追述,第二部是他教授並硏究農學的經過,第三部是他計劃並執行新農業政策的情形。這種幼而學之,壯而行之,老而推廣之的工作原是一貫的,時間也是連接的,故三書合一,毫無雜湊之嫌。況且沈先生之爲人,畢生未曾改變過志趣,赤子之心,老而彌眞,樂天之情,久而愈篤。所以他寫最後一篇文章所用的筆調同他寫最早一篇一樣的靈活、流利,絲毫沒有老年人氣索筆澀的毛病,使人讀起來儼然是一氣呵成的。因此我們無論是就它的內容說,抑是從它的筆調上看,都應視之為一整體的巨著。
 

      在這本書裏,沈先生自述了他將近八十年的經歷。這八十年正是我國發生劇變的時期,政治由專制變為共和;社會由相當封閉的農業社會變為絕對開放的工業社會;民族由安土重遷的生活發生大規模轉徙以至散播到全世界;教育由遍地文盲變得普及全民;國際地位由次殖民地變成四强之一;文化經過空前未有的浩刼而露出卽將普照大地的曙光。凡此種種,有的是作者親眼看到的,有的是他親身感受到的,有的是他親自參加過的,他寫的自然是萬分眞切。這自然只是大時代中的一部份,但是若能擧一反三,是不難由管中所見之一斑而推想出一個全豹的,所以我們不妨把這本自述當作我國近八十年來現代化的簡史看。

 

      我國從三代起便以農田水利奠定國本締造文化,歷數千年以至今日仍是以農業培育工業而復用工業推進農業。農經政策的周詳切實,與農業技術的日新又新,使我們在這山多田少,土瘠人多的島上,不特食糧有餘,而且能以農耕技術協助許多開發中的國家,使我飢溺爲懷的民族仁澤廣被西亞、南美以及非洲。這偉大成就有好些是作者策劃推行的。我們從他那些謹慎平實的敍述中可以曉得一個大槪。對於近五十年來我國農業進步與農村改變的情形,也可以得到一種有系統 的槪念。


      天下本來就沒有經常僥倖的人,也極少徒勞無功的事。尤其是近五十年來社會丕變,已無「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事情。任何人只要能奮發精進,總可有所成就,出人頭地。此書中的主人翁就是這樣的一個好例子。他自幼至老,不斷地和險惡的環境奮鬪,和落後的習俗奮鬪,和爲害國家的惡勢力奮鬪,和首鼠兩端的外國政客奮鬪。始終不心灰、不氣餒、不自滿、不懈怠、不躁進、不因循,總是脚踏實地,循序漸進,日積月累地使其理想實現,事業成功。這是青年人最好的榜樣,他們應視此書爲勵志之作。
 

      沈先生為學治事的精神與態度總是很莊敬謹嚴,但他在圖書室和辦公廳外,卻極為和易近人。他家庭中充滿了唱隨的樂趣,孝慈的氣氛,恰合乎儒家的理想生活。其處世接物,則和光同塵而常自處於才與不才之間,又極富有老莊的修養。總之,他平生率性而行,均合情理,因而在「自述」中敢於自信事無不可對人言而把它一一寫出。諸如他「自公退食」後之閒情逸致,與朋輩遊讌時之清談雅謔,以及他教子之有方,擇婿之審慎,大而能不為高官所動心,小則可為練拳而下苦功;這種種流露出眞性情的言行擧止,都能寫得「婉而成章」,「盡而不汙」,令人讀之,大有重溫「世說新語」的韻味。這是師論語鄉黨篇的用意。眞可謂取法乎上了!

 

      宗瀚先生與予曾結車笠之交,時敦翰墨之誼,在此書付印前,先以稿相示而囑為之序。予義不能辭,因直寫評介之語於其卷首。讀者得無譏我為佛頭著糞耶!


                                       (民國六十四年六月˙「傳記文學」第二十七卷第六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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