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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的政治學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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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的政治學說



方孝孺的政治學說


      黃梨洲在他編著的明儒學案裏面,說方孝孺「直欲排洪荒而開二帝,去雜覇而見三王,又推其餘以淑來襈;伊、周、孔、孟合而爲一」。這對方氏可說是推崇備至,但對於他的政治理論卻沒有具體的說明。在黃氏死後四十幾年,張廷玉等修畢明史,把方孝孺與齊、黃諸人合列一傳,依然無一語提及他的政治思想,除贊揚他「恆以明王道,致太平爲己任」而外。這兩部書眞像黃梨洲所說,未免都「以一死而抹去先生一生苦心」了。我們今日考古論人,已沒有專制時代的那些忌諱,應該可以將方氏一生苦心之所在的政治學說表而出之,庶可明明史之陋,而補學案之不足。


      在鉤提出方氏的政治理論之前,有三件事須先加檢討,然後纔能對於他的學說得到深切的了解同正確的評價。


      一是方氏所遭逢的時代。任何學說,尤其是政治學說,總免不了要從當時的環境中得著很多的啓示,受到很大的影響。一個生在太平盛世的學者坐而論道,和一個生逢百罹的思想家備受荼毒,所發抒的政治理論絕不會一樣;而方氏卻正是屬於後一類型的學人。在他出生前的十六年,湖廣、燕南、山東已因大饑而引起軍事行動。不幾年,方國珍卽從他的鄰縣黃巖,聚衆造反。到了他生的那年──元至正十七年,卽公元一三五七年──在山東以南,成都以東,已經找不著一塊乾淨土;彼時,徐、劉、張、朱諸雄均已稱帝、稱王,正共逐元室之鹿,一直打到他生後十一年,朱明方定鼎金陵。他十六歲,跟隨他的父親,在山東濟寧,親眼看到李文忠、朱亮祖的軍隊「徵索糧芻,爭欲先得」。役民五千,限期浚河,硬逼得他的父親,一個極守法愛民的地方官,幾至窮於應付,只好祈禱上天!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他的父親竟被人誣吿,謫戍江浦;第二年,更因空印事被逮寃死──專制淫威之所加害於其身家者,蓋如此其酷!他二十六歲結婚的那年,雲南戰事纔吿結束;然而長久的戰爭已把民間的經濟破壞得難以復元,以致他一個出身仕宦家庭的人到了三十歲的時候,竟窮得絕糧!不久,又因爲他叔父的訟事,全家被地方官「械送京師」;雖奉皇帝「特命開釋,令奉祖母及妻子還里」,然新朝對人民所給予的保障已够令人痛心疾首了。他三十六歲,出山做官,到四十六歲,便被磔死;那十年中沒有軍事行動的,實只兩年。總之,方孝孺是不折不扣底在兵禍、戰火、暴力、苛政之下,過了一生。他天天看見兵匪橫行,生民塗炭,更親自領略到統治者之以暴易暴而不自知其非,同社會之土崩瓦解而幾難自存,能不從根本上探討世亂之源,更從制度上籌劃安天下之策嗎?孔子見亂臣賊子橫行而作春秋,孟子覩殺人盈城盈野,而倡民貴君輕、善戰服刑之說。方氏遭遇之亂過於孔孟之時,所以他的政治學說都是語重心長,充分表現出他的操心之危與慮患之深。
 

      二是方氏硏究學問的目的。歷來做學問(包括政治學)的人處境各不相同,目的也就彼此互異:有純爲學問而從事著述的,有別有懐抱而故走偏鋒的,有謀某種特殊政局之安定而巧加傅會的,有想救當時之大亂,開未來之太平,從切身經歷中體驗出來一種方案,眞能本末兼顧,切實可行的。方氏的目的究竟屬於那一種呢?我們從他的議論中,可以很淸楚底看出來。他曾說:

           「學古而不達當世之事,鄙木之士也。」(雜誡十三)

           「爲士者幸生乎今,其必……效所知,竭所能,以輔安宗社
       黎民於無窮。」 (京闈小錄後序)

           「以之治民,則使黎庶擧得所願,以無貽國家之憂。如是,
       則庶幾…… 可以稱爲學之士矣。」(應天府鄕試小錄序)

      他追述他的父親──明初的一位循吏──的事跡,說:

           「先生之志其大者欲潤澤天下,其小者亦將使道術明乎書,
      風俗成乎 身,立經世淑民之法以幸無窮。……先生之言其憂世
      閔民之意,猶慈母之 於子,無或忘之。自爲學至於仕,自冠至
      於服官政,不斯須變也。」(先太 守文集後序)

      他自述他做學問的態度,說:

         「又恐流於過高,如古狂人,而不適於用,是以深自制
      抑。」(答俞敬德) 

      他談到政治經濟的時候,曾說:

           「爲政有三,曰:知體、稽古、審時;缺一焉,非政也。」
     (雜誡五)

           「今天下喪亂之餘,不及承平十分之一;故均田之行莫便於
      此時。」(與 友人論井田)

從上面所引的幾段話,可以知道方氏硏討政治的目的是在認淸當時人民的急需、針對現實政治的弊端,來籌劃出一種安邦利民之計,與陳義高而流弊多之烏托邦理論是絕不相同的。


      三是方氏治古學的態度。後人的思想多少總要受到前人的啓發,所以推陳出新之論仍然是有本之學。但是倡政治理論的人,因爲要使羣衆相信,往往假古先聖賢以自重;於是有謀改制而托古的,有欲矯時弊而復古的,有想革命而反古的,有圖逐一己之私而竊古的。方氏的政治學說則不如此。他自己說要「上鑑千載之得失,下視來世之是非。苟可以利天下,裨敎化,堅持而不撓,必達而後止,安可顧一時之毀譽?」因此他做學問是從疑古入手,以期求得最後的眞理。這有他的文章可以爲證。他說:

           「治經不可無疑也。始於有疑而終於無所疑者,善學者 
      也……周禮余之所最好,而疑之爲尤甚。」(周禮辨疑四)

           「前人以爲然,不敢遽以爲然也;必詳察焉。前人以爲否,
      未敢遂否之也;必加詳察焉。」(與朱伯淸長史)

           「文武周公之所爲,宜若不可損益也。使世有聖人生乎後,
      安知其果無損益哉?」(時敬庵記)

           「德苟可以爲法,不必出於古也。言苟不違乎道,不必見於
      經也。」(自 警編序)

可見他不獨懷疑古書,要細加考證,還要批評古人,另定是非;該是何等地大膽,何等地富有創造精神!


      在已經知道方氏所受的時代影響和他的治學方法與講學目的之後,我們可以進一步來談方氏政治學說的本身了。在方氏遺留下來的二十四卷文集之中,除兩卷以外,幾乎每篇文章都直接或間接地含有一點政治理論,細加綜合,可以分成三個重點。一是君主政體。歷代的英雄豪傑遭逢時會,以武力奪取天下,據爲己有,而傳之子孫──這種君主政體方氏並不認爲合乎理想。然而他無法否認歷史上的事實,且也覺得國家總不能沒有政府,政府更不能沒有一個元首,於是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承認這種君權,而替它在歷史上找個起源並在道德上覓點根據。他認爲「生民之初,固未嘗有君也。衆聚而欲滋,情熾而爭起,不能自決;於是乎有才智者出而君長之」。這與霍布斯在方氏死後二百多年所發表的理論剛巧相合,但他卻不肯像霍布斯那樣向實力低頭。他只承認三代是「仁義而王,道德而治」,可以稱爲「正統」,那就是眞正合理合法的朝代。以後所有各朝不是「智力而取」,便是「篡弑以得」;那都是不合乎正道的。「如漢、如唐、如宋,雖不敢幾乎三代,然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則亦聖人之徒也;附之以正統,亦猶孔子與齊桓,仁管仲之意歟!」不肯把漢、唐、宋列入正牌的「正統」,而又不得不給它們一個附屬的正統或是副牌的正統;於此可見方氏的筆削之嚴,也可看出他的用心之苦。至若秦、晉、宋、齊、梁、隋,則都貶之爲「變統」,是他只在事實上承認其朝代,而在法理上卻否認其政權矣。總之,方氏已經看到君主政體的流弊太多,不過沒想到更好的制度,纔不得已而對它作有條件之承認。


      方氏對君主所定的必要條件,至少有下列三種:

一是「君職」。他替皇帝明白規定了「養民」的職責,並暗示皇帝若不盡職,便應當受到嚴重的懲罰;這是自從孟子死後千有餘年所僅見的政治主張。他說:

           「天之立君也,非以私一人而富貴之,將使其涵育斯民,俾
      各得其所也。」 (深慮七)

           「天之立君,所以爲民,非使其民奉乎君也。……位乎民上
      者當養斯民, 固其職宜然耳;奚可以爲功?……如使立君而無 
      益於民,則於君也何取哉? 臣不供其職,則君以爲不臣;君不修
      其職,天其謂之何?……抑將怒而殛絕 之耶!」(君職)

           「帝無所私,其好惡係乎人。人之好也,帝亦好之;人之惡
      也,帝亦惡 之。……君侯若此,非特此郡之人可廢君侯也,……
      有能率民,數君侯而墟 其廟,廢其祀,是天之所甚予也。」
     (吿佑順侯文)


      照這些說法看起來,方氏已將皇帝的神權剝奪盡淨,而把他完全看得同普通官吏一樣;事情做得好,是應當的,値不得加以恭維;若不盡職,便該殺該廢,更用不著有所忌諱。在朱明暴政之下,敢發此論,眞可謂氣壯山嶽!我在這裏須附加說明的,就是方氏是一個極端破除迷信的人,連爲死人唸經,打醮,他都對其族人嚴加禁止;所以他絕不會向土木偶像作任何祈禱。他文集中僅有三篇吿鬼神的文:一篇「祈晴」,一篇「吿風伯」,都很明顯是駡地方官的。這篇「吿佑順侯 文」,則簡直是「取瑟而歌」,唱給皇帝聽的。所以我也把它引在此處,作爲他的政治議論。


      二是「君量」。他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做「君學」兩篇,說人主要「邈乎無爲,澹乎無謀,以任天下之賢智,而不與之爭能」。跟著,又做「君量」一文,說:「智周乎萬物,才高乎衆人者,可以取天下,而不可以守天下。仁足以施法政,義足以洽乎民心者,可以守天下,而未能使天下悅而不忘。善爲智者,蓋有不用智而無不明:不以才自名者,無所不成。德洽令孚,而人莫能忘其仁義,其惟量足以容天下者能之乎」後來,他更藉婁敬獻策的事,大發議論,說:太宗好學有謀,愈於高帝;然所爲不及帝之盡善者,量不若也。」由此可見方氏理想中的元首不是逞能的,而是無爲的,不是才智出衆的,而是休休有容的。若用現代的政治術語來說,方氏所主張的正是「虛君政體」,也就是英國人經過幾次革命,纔能完全實現於十八世紀的那種「憲政君主政治」。


      三是「君術」。皇帝旣是應當「無爲」、「無謀」,那他究將操何術以完成他養民的職務呢?方氏對此指出了兩條辦法:一是重視丞相,而用人須專,第二便是禮賢納諫,而尊重輿論。他大槪很不滿意洪武十三年罷中書省的擧動,纔拿漢光武作爲他批評的對象,說「光武不任三公以事,而改歸於臺閣,其後遂成宦寺之禍。……三公之位,古所謂共天職,治天民者也。苟釋當世之賢才而置諸位,拱手而責其成功,可也」。他在論及黃覇作丞相而沒有重大措施的時候,卻歸其過於漢武帝,說:「任人以位而不假之權,猶不信也。假之權而不用其言,行其道,猶無權也。……用之不能盡其才者,人主之責也。」至若他對於人民的言論自由之重視,則更爲澈底,從下面摘錄的幾段話中可以見出:
   
           「及乎戰國,……功利熾而仁義銷矣,游說行而廉恥衰矣,
      譎詐盛而忠 厚之風息矣。……然其待士之禮猶有存者,故得以
      廣聽周知,匡扶其國。」 (讀戰國策) 

           「世之謂酷刑者,必曰秦法,而爲相者乃廣致賓客以著書,
      書皆詆訾時 君爲俗主,至數秦先王之過,無所憚。若是者皆後
      世之所深諱,而秦不以爲 罪。嗚呼!然則秦法猶寬也。」 (讀
      呂氏春秋)

           「聖天子下詔達郡縣,有志者上疏以論天下利病,唐宋以來
      常有之。但今人不見,便以爲怪,此可嘆也!」(答俞敬德書)

           「世愈下而俗愈變,士大夫厭無生氣,有言責者不敢吐一
      詞。況若同甫一布衣乎,人不以爲狂,則以爲妄,安得全身進
      退,以死於牖下?……世之相遠二百年,而俗之相下如此,使同
      甫見之,當何如耶?」(讀陳同甫上孝宗四書)


      方氏不獨重視時人的言論,而且更重視史學家的褒貶,直把它看成一種極有力量的政治裁判和政治敎育。因此他很不滿意史記裏面的條侯傳,說:「亞夫之心豈以窮困爲戚者哉?遷不稱其能守官,而詆其不遜,不閔其死不以罪,而悲其窮困──史氏之論若此,何以信於後世?」方氏的歷史哲學眞値得大加頌揚。他認爲:

           「史氏者所以賞罰天子,而立天下之大公於世。故天子之所
      賞而濫,天下莫敢問,史氏得以奪之;天子之所罰而僭,天下
      莫敢言,史氏得以予之;天子之身所爲有當否乎,其下莫敢是
      非也,史氏秉大公之道是非之。故天子之賞罰信於當時,史氏
      之賞罰信於萬世;天子之賞罰可以貴賤一世之人,而史氏之賞 
      罰可以懲勸于無窮,榮辱於旣死。君子謂史氏之柄不在天子
      下,彼以其位,此以其公也。」


這簡直是把「無冕之王」的頭銜加到歷史學者的身上,眞令幾百年後學歷史的人提高了很大的勇氣,也增加了無窮的責任。


      方氏政治理論的第二個重點是「均田」。他相信人本來是一律平等的,歷史發展所造成之貴賤貧富大相懸殊的現象實在是大亂之源。所以他說:

           「均爲天民,奚貴奚賤而肆力以虐乎?」(雜問)

           「孰非民乎?孰貴孰賤?孰衣文綉,孰如懸鶉乎,屈爲庸
      隸,天寧不仁 乎?」(雜問)

           「今富貴不同,富者之盛,上足以持公府之柄,下足以鉗小
      民之財。公家有散於小民,小民未必得也;有取於富家者,則
      小民已代之輸矣。富者益富,貧者益貧;二者皆亂之也。……使
      陳涉、韓信有一廛之宅,一區之田,不仰於人,則且終身爲南
      畝之民,何暇反乎?」(與人論井田)


旣然如此,所以他確信政治的重大任務是「用天所產以養天民」,「使得於天厚者不自專其用,薄者有所仰以容其身」。他說:

           「爲國之道安於均,定於分。」(公子對)

           「其爲義也,必有義之政。上之取之也有常,用之也有節,
      均之也有分;疆界也以防其爭,……衡量也以信多寡;饑寒也,
      減其力役之征,略其婚娶之儀……推而至於安生而達分,皆義
      也。」(深慮論五)


他以爲要使貧富均,莫若行「井田」。因爲「井田」實「三代聖人公天下之大典」,當元末明初,經過多年戰爭,人口減少,已「不及承平十分之一」,又値新政府初成立,威望甚高,「法立令行,實足以乘勢有爲,擧而措之,無所難者」。但是他之所謂行井田,並非拘於周禮之說,想盲目底復古;實不過略師古人之意,要使耕者各有其田,而且多寡相差不太遠而已。至若實行起來,則要顧到實際的地方情形,分別辦理,絕不是硬把全國土地分爲無數一般大的區域,再把每區都劃成整整齊齊的九個方塊,讓每家自種一塊,而再合八家共種那中間一塊的。現在把他和朋友討論井田問題的話摘引一段於下,以明他之並非食古不化。

           「以吳、越言之,山谿險絕而人民稠也。……豈强欲堙卑夷
      高以盡井哉?但使人人有田,田各有公田,通力趨事,相救相 
      恤,不失先王之意,則可矣。而江漢以北,平壤千里,盡而井
      之,甚易爲力也。」

在幾十年大亂之後,在人口銳減,土地經界幾乎全毀之時,方氏這種主張是可以行通,而且可以導致幾十年安定的。至於他沒有工商業的經濟政策,則是時代使然,我們是不當用現代眼光去責備他的。


      方氏政治理論的第三個重點是地方自治。他深知「人君之政豈能皆合乎民心」,乃急於另籌補救之法,「放鄕鄰酇鄙比閭族黨之制,執其中而用之」。他最初所擬的詳細辦法如下:

           「民家十爲睦,睦者,言相親也。十睦爲保,保者,言相助
      也。十保 爲雍,雍者,言衆而無爭也。雍咸屬於縣。雍有長,
      以有德而文者爲之。 保有師,以有行而文者爲之。睦有正,以
      忠信篤厚爲十家則者爲之。同雍 之人,月之吉,咸造睦正之
      廬;正中坐,餘立而侍,老者坐侍。令少者一人讀古嘉訓,
      已,正爲釋其義,戒勸之;衆皆揖而聽。一人讀邦法,已,   
      正立而宣敷之,衆皆北向跪而聽。讀旣,正書衆名於册,列其
      所爲於側,善惡咸具。無惡者爲上,善多者次之,善惡均者爲
      中,惡多者爲次中,無 善者爲下。正飮衆酒,位皆以其行爲
      差;下者不畀酒,不命坐。三年而無 惡者,吿於縣而復其身。
      三年而無善者,罰及之,異其服,不齒;改者免 之。其善之
      目:曰孝,曰弟,曰親鄰,曰恤賞,曰助同睦,曰敏好學。其
      惡反是。保有學以敎十睦之秀民,四時各一會,如睦制而略。
      其敎之法,取其孝弟忠信之行,取其端莊和敏之德,取其治經
      而知理,射而中,習禮 樂而安,知書數而適用。月試而升黜
      之,升則於雍。雍亦有學,其敎如保 而加詳。雍試而善,則升
      於縣而復其家;黜則於睦,俾家之修。修而有 聞,則復敎之,
      而復升之。凡睦之民有未達,則問諸正;正未達,則問諸 學。
      農而暇,則惟學之遊,以諮善言,以法善行。同睦同保,遇相
      揖,作 相助,語相讓,飮酒相命召。若族,雖非同睦,行族
      禮。童子則學於睦之 正,取其羣而和。」(成化)


自宋朝起,各地方本早有鄕官、地保之設,受政府之命,辦理力役、徵發及戶口遷移等事。方氏所主張設立之睦正、保師、雍長,亦由政府任用,並由「縣歲考其績而升易之」。這仍然不是地方自治,且流弊頗多;因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是好人所決不肯作,而壞人卻可藉以勾結官吏,狼狽爲奸的。方氏作「君學」、「民政」、「成化」諸文時,纔二十八歲,也許還未曾考慮及此。後來,他確修改了這種主張,使其成爲一種眞正地方自治的組織。那種組織是利用宗法社會的「族」爲單位,使人人根據血統的天然關係,各盡其相愛互助的義務,來推行敎育,經營各種重要地方事業。他認爲「士有無位而可以化成天下者,睦族是也」。因爲「有族者皆睦,則天下誰與爲不善;不善者不得肆,至治可幾矣」。他更相信「君子之道本於身,行諸家,而推於天下」;曾自謙地說:「余德不能化民,而竊有志於正家之道,作宗儀九篇以吿宗人。」這九篇是尊祖、重譜、睦族、廣睦、奉終、務學、謹行、修德、體仁;而以睦族、廣睦、務學和體仁四篇中所臚陳的辦法最爲具體。今分別述之於下:


     (一) 睦族 除閤族「月一會於祠」,以祭祖宗,訓族人,互聯感情而外,最重要的在設置公田同學校,並立「典禮」、「典事」,醫和師以完成一族的自治。於下引原文中可見其詳:


          「祠祭之餘,復置田;多者數百畝,寡者百餘畝。儲其入,
      俾族之長與族之廉者掌之,歲量視族人所乏而補助之。其贏,
      則以爲棺槨衣衾,以濟不能葬者。產子者、娶嫁者、喪者、疾
      病者,皆以私財相贈遺。立典禮一人,以有文者爲之,俾相族
      人吉凶之禮。立典事一人,以敦睦而才者爲之,以相族人之
      凡役世。擇子姓一人爲醫,以治擧族之疾。其藥物於補助之贏
      取之,有餘財者時增益之。族之富而賢立學以爲敎,其師取其
      行而文,其敎以孝弟忠信敦睦爲要。自族長以下,主財而私,
      典事而惰,相禮而野,不能睦族,歿,則吿于祖而貶其主,不
      祠。富而不以敎者,不祠。師之有道,別祠之;不能師者,則
      否。」


     (二)廣睦 「自族而行之鄕」,其建議如下:

           「宗族歲爲燕樂之會四。……立子弟二人爲執禮以佐
      酒。…… 二人 歌詩。……立二人講說嘉言。……歲爲禮儀之會
      三。……典禮以譜至,北向 坐,讀之;長者命衆坐,衆坐聽。
      善惡之在書者,咸讀,無隱。設席於南楹 之東北向,署其上曰
      旌善之位。善之多者,長者命之酒,俾少者咸拜之;典 禮翼以
      就位。署南楹之西曰思過之所,惡之累書而不改者,俾立其
      下。於是 長者以譜所列傳緖盛衰絕續之故明言之,而吿以常
      訓。……鄕黨之制,歲爲 燕樂之會一,……其儀如宗族之會,歌
      詩,說嘉言亦如之。……凡族人,鄕 人不與於會者八:悖倫紀
      者、鬪爭者、相訟者、使酒而酗者、博奕者、過累 書而不改
      者、虐鄕里者、言僞而行違者,皆君子之所棄也。」


      (三)務學 方氏認爲求學的目的不在於「名譽爵祿」,而在「學爲人」,「學事人」,並「學治人」;所以人要「自異於物」,就非求學不可。這簡直是普及敎育的主張──這樣大仁大智的議論發於五百多年以前,眞算得我們學術史上的光榮!他的敎育方針是要「以行爲本,以窮理誠身爲要,以禮樂政敎爲用。因人以爲敎,而不强人所不能;師古以爲制,而不違時所不可」。他要設的學校有小學、大學兩種;小學的敎法和大學的科目如下:


          「其小學曰七歲而學,訓之孝弟以端其本,訓之歌謠諷諭之
      切乎理者以發其知;羣居而訓之和,賜之以物而導之讓,愼施
      朴楚以養其恥。敏者,守之以重默,木者,開之以英慧,柔者
      作之強,强者抑之,扶之,植之,摧之,激之;而童子之質成
      矣。其大學曰立四敎,皆本於行,行不修者不與。一曰道術,
      二曰政事,三曰治經,四曰文藝。……二政事,視其通明才智者
      使學焉。治民之政八:制產、平賦、興敎、聽訟、禦災、恤
      孤、御吏、禁暴。悉民情,知法意爲政事本。試以言,授以
      事,而視其所堪。……試之之日皆以終月,皆欲其稱其敎之名
      也。」

看他在政事科中所列的八項課程無一不是針對當時的實際工作,可見方氏之意實在是想起而行之,並非甘心以徒託空言了事的。


     (四)體仁 政治的功用,據方氏看起來,不外乎養民與敎民;以上三篇是他以族爲單位而定的養和敎的辦法,「體仁」這一篇則是他由族推廣到鄕的敎養之法。由下列文中,可以看出他大致的主張。
 
           「貨財非富匹夫也,固將俾分其餘以補人之匱乏。……余病
      乎未能, 而欲試諸鄕閭以爲政本。數百家之鄕,其人必有才智
      貲產殊絕於衆者;雖 廢興迭出,而未嘗無。每鄕推其尤者爲之
      表,使爲二廩,三學。廩之法: 豐歲夏秋,自百畝之家以上,
      皆入稻麥於廩,稱其家爲多寡,寡不下十 升,多不過十斛,使
      鄕之表籍其數,而衆閱守之。度其凡,歲可得千斛, 以備凶荒
      札瘥及死喪之不能自存者。其入也先富,而出也先貧;出也視
      口,而入也視產。……學之法:各立師一人,以有德而服人者爲
      之;立司 敎二人,司過二人,司禮三人。鄕人,月吉,盛衣
      冠,相率謁學,暇則遊 於學,問乎師。有違過者,於師乎治;
      悖敎不良者,師與其罰。其敎法如 族學之儀。」


      後漢「義學」之興,由於地方官之勸導;開皇間之設「義倉」,則純粹出於中央政府的命令,均非人民自動之組織,自然人亡政息,未能行之久遠。范氏的「義莊」確與政府無關,然其目的僅在補助族人之「有嫁娶喪葬而力不能擧者」,並沒有自治的意味。藍田「鄕約」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爲目的,而且設有「約正」以主其事,其組織之大和作用之廣,都過乎范氏的「義莊」;然而參加退出均可自由,實在只是一種民間自由組合的社團,還够不上說是地方自治的機構。等到方孝孺出來,他纔把楊仁、長孫平、范仲淹、呂大鈞等曾經做過的四種辦法合而爲一,以形成一種有永久性同普遍性的地方自治政府──這實在是我國政治思想史上一種最有建設性的創議。他在專制政體之下,固然不敢明說廢去府縣一類的地方官,其實他的建議如眞能行之久遠,則朝廷所設之地方官是可以自然逐漸廢去的。所以他明白底說:「試諸鄕閭,以爲政本。」我們若是把「政本」當作政治的基層組織來解釋,未嘗不是很具體的講法。


      從春秋以至元末,兩千年間的學人都曾零星底談到政治原理同政法制度,至若比較有系統的政治理論,自中央政府以至地方組織,自政體大法以至敎育經濟,合成一整套辦法的,實應以方孝孺爲第一人。所以他的文章「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蓋已是當時天下公認的學術領袖。姚廣孝說若果殺了他,則「天下讀書種子絕矣!」這是站在文化立場上說的老實話,當非沽名釣譽的假做作。明成祖卻偏要大殺以立威,磔死他本人以外,還盡捕他的五服之親,殺了七天,而猶以爲未足,乃把他的朋友學生湊成十族,竟至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其因充軍而死於道路者,又數百人。殺了一兩千人,仍怕未能將方孝孺潛伏勢力撲滅乾淨,於是下令天下「有收其隻字者,罪無赦!」淫威之所及,致方氏死後「三十餘年,而天下乃敢擧其名,又五十年,而天下乃敢誦其言,又百年而天下乃有求其已絕之裔者」。這樣大肆株連以期斬草除根,很顯然地是要根本剷除方氏的學說思想。爲鞏固他那種至高無上之專制政權,也許明成祖覺得他那種做法有其必要。倪元璐,明末殉國的一位大藝術家,說:「文皇帝以一怒族先生之族,亦不悔,蓋以甚重其文章之故。」重其文,則畏其言;畏其言,則必消滅其思想而後已。所以倪氏的話眞算得深切了解成祖的心理了。與倪文正同時的大儒劉蕺山序方孝孺的遺文,說:「方先生死事,距今二百五十年,而凛凛生氣薄日月,震乾坤,愈傳愈遠,遂當前無千古,後無萬古;則論世之外,尤待有先生之遺言也。……世有讀先生之書者,孰非人臣?孰非人子?有爲者如是!先生其眞至今不死歟!」我在正學先生殉道後五百五十多年的今天,來整理他的政治學說,固仍與劉氏有同感也。


                                   (民國五十年三月十五日•「大陸雜誌」第二十二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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