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歷史工作── 人類科學文化史的編輯和中國農民暴動史料的搜集
兩件歷史工作──
人類科學文化史的編輯和中國農民暴動史料的搜集
聯合國文敎處預備編一部世界史，名爲「人類科學文化史」，其編輯會的主席，美國的特勒敎授，近來函徵詢自由中國史學界人士對於是書編輯大綱的意見，並請替他捜集中國史上，自春秋以至十九世紀末年，農民起事的史料，據說這是他個人需用的，與「人類科學文化史」無涉。此間史學界人士對此持何態度，尙待決定，想必有集思廣益，考慮周詳的辦法，答復特勒先生。筆者偶有所感，姑先發表點小意見。
文敎處要編部人類整個的歷史，使讀者可以觀其會通，明其眞象，因以矯正現代流行的種族優越感同祖國誇大狂，這種企圖實在値得欽佩贊賞。是書預分六册：第一册爲史前與遠古時代，至西元前一二OO年止；第二册爲古典時代，至西元四百年止；第三册爲亞洲時代，至一三〇〇年止；第四册爲歐洲時代，至一七七五年止；第五册自美國獨立起，至日俄戰爭止；第六册則專述近五十年來的大事。這樣時代的劃分，綱目的編列，敍述的重點，取材的標準，都饒有新義，極爲合理。以亞洲爲主體的第三册由法國的格樓色先生主編，此公在基美博物館中，對東方古物，曾摩挲有年；以一法國人來整理亞洲史，應可比較客觀，只要他能不用歐洲人傳統的看法來曲解亞洲的史實，則此書成後，應有可觀。總之用六本書包括全人類幾十萬年的歷史而求其取材精當，脈絡淸楚，實在是件極難的事；我們只能以十分寬恕的態度，預祝它有差強人意的成就。
特勒先生搜集中國農民暴動史料，和他主持人類文化史的編輯，本是兩件事；不過同是歷史工作，也就無妨在此連帶談談。「農民暴動」，這個時髦名詞用到中國史上，其涵義實在極爲淆混。特勒先生提出五項問題，請爲之搜集材料的人注意；那五項是導致暴動的情形，農民的目的，他們所揭擧之宗敎的、社會的、或哲學的主義，暴動所激起的反抗與結果，暴動結局對於農民生活的影響。照他所說的第二三兩點看來，則中國史上當得起這個堂皇名詞的事變實在很少。中國一向以農立國，歷代的英雄好漢爭天下，用的兵當然是農民，土豪流氓造反，裹脅的羣衆的確也是農民；但這樣白受犧牲的農民都是被迫參加，他們自己實毫無目的之可言。那些暴動的領袖人物，自陳勝、吳廣、樊崇、張角，以至黃巢、方臘、洪、楊、朱、毛，沒有一個是眞正的農人，也沒有一個切實爲農民謀過福利；無論他們假藉些什麼宗敎邪說以愚民，破壞社會制度以洩忿，其終極目的都在「稱孤道寡」，這樣「敗則爲寇，成則爲王」的作風能說是農民革命嗎？四十年前的中國，軍隊少，土豪多，法網甚疎，交通多阻，人口繁殖得快，生產增加得少，在康熙乾隆那樣的太平時代，尙且常有上山落草的人打家刼舍；一旦某區發生天災，某處遭受苛政，挺而走險的農民便嘯聚山林，但是他們絕無政治目的和經濟要求，不過「思歲熟得還鄕里」，所以「衆雖萬數，不敢略有城邑，轉掠求食，日 闋而已」。這樣的些地方事件，並不一定都與國家興亡有關，雖然是經濟社會史中很有趣的資料，若衡以特勒先生所提出的二三兩點，怕仍不是他心目中所想像的「農民暴動」吧。
朱毛在瑞金延安做流寇的時候，常假農民革命的美名欺騙外國，歐美一些冒稱「中國通」而實爲「共黨同路人」的記者作家們也衆口一詞底說朱毛只是農民革命，以改革土地制度爲目的，和國際共黨無關，而且厚誣中國，說這是中國歷史上常有的事，不足爲怪。今天朱毛的狐狸尾巴全露出來了，難道友邦人士還認爲他們是農民暴動嗎？若果西方學者懂得毛澤東的沁園春不是解放農民的經典，就應該應用科學上的「一例原理」(Uniformitarian Theory)，以今例古，反推到張獻忠的「七殺」並非爲農民吐氣，更遠溯到那「爲王沈沈」的陳涉實在和那「威加海內」的劉邦一樣地抱著「化家爲國」的英雄主義，他們沒有一個是以農民資格起事，爲農民福利暴動的。
像一五二四年德國農民暴動的那種事，在中國兩千多年來確實沒有，其理由是不難推尋的。自井田廢、阡陌開以後，農民卽非固定階級；只要勤儉善積，佃農可以很快地變爲自耕農，小農更不難成爲富農，其子孫常能讀書應試，甚至封侯拜相。他們旣有遷徙改業的自由，更非世世代代不能翻身，當然人自爲謀，無從形成一特殊階級，也永不感覺有暴動之必要。況且農人在四民之中，位居第二，一直到同光年間，其社會地位還在商人之上，實在未受到任何法制禮俗的壓迫；他們儘管布衣草履，胼手胝足，卻可與官宦世家通姻納交，更能作紳士地主的座上之客。試問二千多年來的達官貴人有幾個家族親戚中沒有農人？士農久成一體，實是中國社會安定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這種自由環境中的農人大多數都自得其樂地抱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態度，而置理亂於不聞；只要每年能「賸收十斛麥」，便可於「歲時伏臘烹羊炮羔，斗酒自勞」，「仰天撫缶，而呼嗚嗚」，這樣的「田家樂」是筆者童年在農村所親見身歷的，絕非文人粉飾太平的假話！猶記孩提之時，在瓜篷豆架下，聽些白髮老農談其幼年遭遇「長毛」的經驗，莫不言之切齒──這纔是中國農民的眞正態度，能由此演成暴動嗎？
中國只有崩潰的農村，並無暴動的農民。農村崩潰的遠因是歐洲人和日本人的經濟榨取，近因是八年血戰同共匪肆虐；這與地主絕無關係，而且所謂地主者實早與佃農同遭浩刼，久已破產，這與革命初期的俄國情形全不相同的。中國農民正因爲缺乏政治意識，沒有階級團結，纔只能含羞忍痛底做日本的順民，作朱毛的奴工！他們的血液中如果含有暴動性的遺傳，早就對日本同蘇俄的傀儡們起義了！總結底說，中國雖窮，卻早已不是封建社會；中國歷史上的變亂雖多，卻沒有一次大規模的階級鬪爭；若必用這些歐洲人慣用的名詞來解釋中國史實，則不獨有背眞理，亦且誤人子弟，這是修史的人們所不可不注意的。
（民國四十二年八月十三冃•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