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語上所說的「文」、「史」與「文學」
倫語上所說的「文」、「史」與「文學」
在我國現存的最古書籍──尙書、毛詩及周易卦、爻辭──中,都沒有提到文、史互相關聯的話。有之,實自論語始。論語裏講文、史關係的有兩條,一在雍也篇中,其全文如下: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晏集解對「文勝質則史」這句話,引用包咸的註,說:「史者文多而質少。」這除解釋一個「勝」字外,未曾談出絲毫道理來證明史一定是文多質少。朱晦庵解爲「史掌文書,多聞,習事,而誠或不足」。這多少想出來一點理由,比前說較爲高明;但若追問那史官爲什麽不够誠實,則仍是令人莫明其所以然。原文是一句絕對肯定的話,除從文法、語氣上看得出來以外,以邏輯論,也非全稱肯定不可。因爲在任何職業中,都難免有不够誠實的人,這是極明顯、自然的現象,用不着提出來說。若說了而又加上一個「或」字,那豈不是以少數人之「莫須有」陷害大多數同行的人嗎?朱子把肯定解成或有,適足以表示他對於原文並無確有把握的了解,只不過試加猜想,強作解釋耳。不特此也,他所謂「史掌文書」之說,想是根據周禮「太史掌建邦之六典」與「內史掌王之八枋之法」而言。果爾,則其「誠或不足」之說更足使人迷惑了。試想那些史官有時要「書王命」以賞臣僚,定食祿,並策命諸侯及孤、卿、大夫,他能不用一兩句褒獎的文詞嗎?他們更常要直書國家大事,遇必要時,可「不避君之善惡」,而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那還能懷疑他們不够眞誠?例如晉國的太史董狐書「趙盾弑其君」以示於朝,孔子稱之爲「良史」,且在春秋經中引用其原句,難道這五個字也是「文勝於質」因而說董狐不是彬彬君子嗎?至若那被崔杼所殺之兩位齊國太史,更不必說了。總之,現在我們必須揚棄前人這些註解,另闢蹊徑,而後方能了解這句書的眞義。
另有講文、史關係的一條在衞靈公篇中,原文爲「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這段書中顯有錯簡、闕文,我們無法找到原文,也就不必將史闕文與馬借人二事相提並論,強加傅會。不過第一句確是完整的,總應該有種合理的解釋。歷代講經的學人差不多都認爲孔子是說「古之良史於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從字面上講,這自然說得過去;但若從事理上來看,則此說終覺於義不妥。因爲若是說良史記事,遇不甚明悉之處,便闕而不記,則應說「闕疑」而不說「闕文」;如係記言有疑,就應該詢問明白,絕不能以不記了事。若是僅指抄寫之史而言,則他對於不認識的字,應向起草的人請敎,萬一當時無人可問,亦應照原稿或原書描寫下來以備他人硏究。倘若把不識的字一槪不寫,那豈不是偸嬾誤事,還値得孔子爲他興昔有今無之感嗎?所以這句話也須另謀解釋。
我想孔子說的這兩段話,用意相同,僅說法有正反兩面之異而已。兩處所用的「文」字含義應該一樣,所指的「史」也必定是同一種人。其意不外乎說春秋末期的「史」都是「文勝於質」,够不上做社會上的領導人物。至若那「闕文」──也就是非「文勝於質」──的「史」,則孔子在少年時還見着過,到了晚年,卻沒有了!孔子如此反覆感歎「史」之今不如昔,正是擧一槪百,以顯示春秋末期世變之亟。像這樣把兩段話溝通了來講,不獨易於講通,且似乎更能表現其歷史意義。
假使我所揣摩出來的路子不錯,那麼現在只要把這「史」字所指之人確切認出,那「文」、「質」的問題就不難迎刃而解了。今姑從尙書、逸周書、左傳、國語及周禮中,找出古代「史」的原始職掌與其逐漸擴大的任務,並將其順序列出,看那一種用在這兩段話裏最爲適宜。
(一) 寫字;
(二) 掌喪、祭之禮,譔、讀祝詞、諫文;
(三) 推曆象,談天道;
(四) 占,卜;
(五) 司朝儀;
(六) 作秘書:掌策命,「受納訪」;使四方,記言與事;
(七) 考政事;「逆會計」,管人事;
(八) 保管檔案、圖書:掌邦國、四方之志,三皇、五帝之書,及「萬民之約劑」。
在上列八種職務中,第一、第六兩項均曾爲以往的註疏家採用,其牽强傅會之處已在上面講過。今就第三、四、五、六、七、八各項依次考究,實在都說不出有什麼「文」、「質」之分。惟有在第二項譔寫祝詞的條款下才能發生「文」、「質」的問題。今申論之如下。
上古時,任何政治組織均以神權爲其基礎,我國古代也並不例外。試看甲骨文中「卜旬」之多,便可知殷商朝廷之如何重視祭祀。直至春秋,仍公認「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衞獻公使子鮮代表他同權臣甯喜交涉返國,許以「政由甯氏,祭則寡人」。這明白表示他原是以法王而兼作人王,今不得已,願讓出政治實權,但仍須保留其宗敎領袖的神聖地位。蓋彼時朝野上下都相信惟有藉祭祀的功效,纔能「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否則將有「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隊(卽墜)命、亡氏,踣其國家」了。所以在禘、郊之時,天子「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直是將祭典當作一件主要的政治行爲,那自然會把彼譔寫禱吿文的「史」同其作品看得極其重要了。今特引左傳兩段以證之。
桓公六年(西元前七百零六年),楚武王侵隨,使薳章求
成焉,軍於瑕以待之。隨人使少師董成,……王毀軍而納少師。
少師歸,請追楚師,隨侯將許之。季梁止之,日:「天方授
楚,楚之羸,其誘我也!君何急焉?臣聞之:『小之能克大
也,小道、大淫。』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
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擧以祭,
臣不知其可也。……」
將近兩百年之後,到了魯昭公二十年(西元前五二二年),齊景公患瘧疾,以爲由於祝、史得罪了鬼神,要加以懲罰。晏嬰對他說了一大套關於祝、史陳詞的事,比季梁講得尤爲徹底。他說:
「日宋之盟,屈建問范會之德於趙武。趙武日:『夫子之
家事治,言於晉國,竭情無私;其祝、史祭祀陳信不愧。其家
事無猜,其祝史不祈。』建以語康王,康王曰:『神人無怨,
宜夫子之光輔五君以爲諸侯主也!』」公曰:「據與款謂寡人
能事鬼神,故欲誅于祝史。子稱是語何故?」對曰:「若有德
之君外內不廢,上下無怨,動無違事,其祝史薦信,無愧心
矣。是以鬼神用饗,國受其福,祝史與焉。其所以蕃祉老壽
者,爲信君使也,其言忠,信於鬼神。其適遇淫君外內頗邪,
上下怨疾,動作辟違,從欲厭私,……不思謗讟,不憚鬼神,神
怒、民痛,無俊於心。其祝、史薦信,是言罪也;其蓋失、數
美,是矯誣也;進退無辭,則虛以求媚!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
禍之,祝史與焉。所以夭昏孤疾者,爲暴君使也,其信僭,嫚
於鬼神。」
從上引兩段書中,可得下列幾條結論:
(一)自春秋初年到其末期,所有的國君、卿相、士、大夫都相信國家的興亡與君、民的禍福均繫於鬼神之喜怒,而其喜怒卻關於祝史之陳詞;
(二)至少在春秋初年,已經有用浮誇溢美之詞以向鬼神祈福之祝、史;
(三)在宋國開弭兵之會的時候,孔子已有五、六歲。彼時距范武子執政之日已逾四十年而其德猶爲各國君臣所稱道贊佩,則其家中祝史「陳信不愧」的作風雖在數十年後定仍能在其同業中發生相當的影響,使孔子少年時還見到過這種「闕文」直言之史;
(四)從西元前第六世紀末年起,「譎而不正」之強權政治風靡各國,那種文過飾非之狡辯遂竟由外交場所推用到祭祀之禱吿,而直言無隱之祝、史乃絕跡於世。
根據上列的四點論證,我們應可肯定地解釋論語上所說的文質對稱之「文」是粉飾之義,所指的「史」是「祝史」之史;這樣,兩段書便都可講通了。不過還有須加討論的地方,就是左傳中兩段皆祝、史連用,而論語二處卻均只說史而不及祝;是否所謂「史」者竟另有所指呢?我想祝、史兩種禮官在祭祀時似乎不一定要全出席,而其職務亦未必果如後代周禮書中所分的那樣淸楚。從古籍中看,史所主持的典禮似乎遠多於祝。例如在武王有疾,周公吿太王、王季、文王,請以身代之時,册祝者便是史而非祝。其後三公與成王追問此事,被訊者亦只是史而無祝。在其他大典中,如康王之卽位,進策命的人也是太史,而且彼時在場的百官中並無太祝。在左傳、國語中,因往往祝史連用,然而單講史的地方仍多於祝史並擧之處;至若單說祝的,則極少。且史的重要性似乎高於祝,因爲他常能表示其睿智的見識,而祝則無之。春秋時,僅有一個學識淵博之祝佗(論語作鮀)成爲例外,至於像他那樣博聞多能的太史、內史、左史,則幾乎各國都有。所以言史可以槪祝,而言祝則不能概史。再者,史官出納王命,長於文詞,祭祀用的祝文由他草擬,也是很自然的事,因此言祝必須兼說史,而言史則不必提及祝。論語的文句簡練,言史不言祝,正足見其成書之早於左傳、國語。因爲戰國以前,宗敎勢力尙未完全崩潰,彼時的史官都是以掌祭爲其本職,儘管在事實上他們已經常須將當時的要事記錄下來。所以那時候人們所說的史均是指的禮官,與其記事的兼職無關。用「史」來專指那記言,記事之人,是從戰國時纔有的,論語中的兩個「史」字不可能是說的他們。
孔子是儒家的領袖,而儒原爲殷商遺民中的敎士,也就是以祝、史爲業的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在很困難的政治狀態之下,繼續保存着殷人的宗敎典禮,繼續穿戴着殷人的衣冠。……在六七百年中漸漸變成絕大多數人民的敎師。他們的職業還是治喪、相禮、敎學;但他們的禮敎已漸漸行到統治階級裏了。……」這一段話是胡適之先生根據論語、詩經、儀禮、禮記、墨子、荀子諸書而得的考證,極爲合理。孔子本人雖不是敎士,不信鬼神,連病了也不許弟子爲他祈禱;但他畢竟與那些世爲祝史的人們同爲殷人,自然會關心到他們的言行是否能免於「小人儒」之譏。況且他見到彼時宗敎尙有支配羣衆的力量,因而想用其禮法來革新政治,安定社會。所以他談禘、灌,論餼羊,入太廟,觀鄕儺,惡季氏之舞八佾,責三家之「以雍徹」,處處俱表現其想假神道以抑權臣,藉祭禮以齊人民的苦心。等到晚年,看到詐僞之風日盛,致朝廷的史官在主持祭祀時亦均揑造僞詞以欺神人,民間的祝、史在治喪、讀誄時也都阿諛喪家以謀醉飽,方覺禮敎盡廢,大道難行,而有史之「闕文」昔有今無之嘆。其爲此言應與其嘆鳳、傷麟同一情懷也!
倫語中未曾講到編寫歷史的專家,卻曾多次提及組織歷史的資料。那些資料,孔子及其門弟子,大約都沿用彼時的通用名詞,槪稱之爲「文」。今一一引述如下。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子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子曰:「曰君子博學於文,……」
子畏於匡,曰:「文王旣沒,文不在玆乎?天之將喪斯文
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
何?」
子曰:「大哉!堯之爲君也。……煥乎其有文章。」
顏淵喟然歎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
文……。」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
子以四敎:文、行、忠、信。
這些「文」字同「文章」有的是專指詩、書、六藝而言,有的是泛指一切的制度典章。這是從兩漢到近代,一般學人都同意的解釋;也就是說那些便是近代所說的歷史資料。再先進篇中有段紀載指出聖門幾位大賢的專長,把他們分爲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而以子游、子夏歸入「文學」門中。論語中所有的「文」字旣大都是指的史料,則所謂「文學」者當卽後世之史學了。孔子之注重史學,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得很明白,他說:「孔子自嘆『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據魯,親周……約其文而指博。……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我者亦以春秋。』」此處但言「弟子受春秋,而未指明爲何人」。後司馬貞作索隱,乃明言「孔子以春秋屬商」(子夏之名),又說他還曾經序詩,兼傳易、禮(三書所載多爲史料)。我想此語可信,因爲子夏旣以硏究制度典章爲事,則必曾參加孔子修春秋的工作,像今日學生之在老師著書時,爲之搜集材料一樣。不然,太史公又何必無故地說他對於孔子的筆削不贊一辭呢?孔子以四科設敎,其中之德行、語 言、政事三種全是要人身體力行於當時以期移風易俗的,惟文學,亦卽史學,一門屬於純學術性,乃所以表現其精微之理想而希望傳之於萬世的。故孔子以斯文在玆自任,而以春秋爲其「自見於後世」之不朽大作。子夏親受此學而講之於西河,卒爲王者之師,而使中原名士多出其門,甚至令西河之民疑之於夫子(指孔子言,見禮記檀弓篇),豈偶然哉?蓋眞能傳聖人之微言大義矣!
(民國六十三年二月十五日•「大陸雜誌」第四十八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