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道
孔子之道
現在廣播幾句話來紀念孔子二千五百年的生日,題目是「孔子之道」。道就是路,自然界有自然界運行演變的路,人類也有人類生活進化的路,前者叫做「天道」,後者便是「人道」。孔子覺得「天道遠,人道邇」。遠的東西無妨從緩硏究,也不必人人都去硏究;近的事情卻有切身關係,應該先學,更應該人人都學。所以(他本人雖然多才多藝,有很豐富的天文學和生物學的知識,但是並不提倡這些學問。──編者按:原稿加括弧,未删)他幾十年東西南北底到處跑,忙得連榻榻米都坐不暖和,都是敎人對於自己的心性要先有深切的認識,然後準情度理去學習與親族朋友相處的正當方法,再由此類推進一步地知道對於一鄕的人、一國的人,乃至於全世界的人應該怎樣相處,這種做人的正路就是他所講的道。依照他所指示的道做去,可以使人人像弟兄一樣,相親相愛,很勇敢的、聰明底同力合作,來安定這個社會,來利用全世界的物資爲人類造福,使所有的人──老的、少的、俏的、蠢的、病的、聰明的、強壯的──都生活快樂。
這樣可以範圍人類一切活動的道究竟是甚麼?孔子很忠實的學生曾子曾經明白肯定底說,是忠恕兩個字。忠是盡心竭力,守著本分去爲國家社會做事,這就是基督敎之所謂服務,西洋人之所謂盡職。若是人人都能如此,世上就沒有躱嬾怕死、逃避責任的廢物,更沒有那面從心違、詐欺取巧的壊蛋了。
不過僅僅這樣,做人的道理還不完全,因爲單是盡力做事是不够的,必須做的是好事纔行,假若只是拼命底替朋友或長官効力,而不問那朋友或長官的好壊,只是無限制底發展自己的祖國而不顧及他國的禍福,只是無條件底奉行一黨一派的主義而不管那主義的利弊,這便成了封建時代的武士,中古時期的羅馬敎徒,或是近代西方的帝國主義者了。這樣的愚忠愚信,蠻幹到底,只是先害他人,後害自己,其禍國殃民與不忠是相等的,所以忠字之外務必加一恕字來作調劑。 恕字的定義孔子已經自己說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就是說,自己不願聽的話不要胡說八道底瞎宣傳,自己不願意受的待遇不要硬用到別人身上去。譬如你不願意不自由,就不要叫人家做你的奴隸;你不願意挨餓,就不要弄得人家綑緊褲帶;你不願意隨便的死,就不要叫人家無故底當礮灰。天天努力做有益於人的事,而卻時時體諒人家的心情,不做一點人家所受不了的事,這便是忠恕二字合起來的作用,這便是做人的正路。這是理想甚高而並非絕對不可能的事。
西洋人自希臘羅馬以至今日,大多數都知道忠,所以常能富國强兵,然而很少的人提倡恕,所以往往走於極端,攪得全世界不安,以自趨滅亡。中國人兩千多年來的思想形態同生活方式都是孔子之道養成的,把忠恕兩個字中和起來,以致任何一個字都未能充分發揮牠的力量,因此在事功上的表現遠不如西洋人,但也正因爲這兩個字中和起來了,終比過分發揮一個忠字來得穩當些。所以能够保存悠久的歷史,超出世界上的任何民族。
天下最平淡的主義最少流弊,最近人情的學說最能傳之久遠。孔子講的忠恕二字惟其平易近人,纔能使人人都懂得,人人都可做到──假使他肯做的話, 這實在具有超時間性與超空間性的眞理。我們現在紀念這位大聖人,應該細細體驗這兩個字,千萬不要覺得它不够高深,不够時髦,而另從別處去找做人之道。要曉得希臘城邦與羅馬帝國早沒有了,而我們今天還有四萬萬五千萬人活著,完全是靠的這兩個字;更要曉得今天我們四萬萬五千萬人活得很不快活,正是因爲我們中間有好些人忘記了這兩個字,或是丟掉了兩個字裏面的一個字──那個「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