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本人讀經祀孔談到孔子之道
從日本人讀經祀孔到孔子之道
自舊金山和約簽字以後,日本人學漢文的風氣,忽爾大盛(近且有在臺北請敎授往講昭明文選之事)。學校裡重讀論語孟子之外,更在正式恢復獨立的前一天擧行隆重的祭孔典禮。這一連串回到東方的擧動,若認爲是七年來被動學習西方所生的反動,似乎並不爲過。這並非說日本人要在政治上同美國唱反調,或是在經濟社會政策以及學術硏究方面脫離西方;那條死路,聰明的日本人是不會走的。這也不是說日本人將眞行孔子之道以「用夏變夷」,因爲「祭」和「行」本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歐洲人攻城略地的時候,不斷地祈禱上帝;小偸竊物,大盜打刼之後,也常用隻鷄斗酒謝神──他們都祭得極其虔誠,但做夢也未曾想過耶穌釋老之敎。日本人的祭孔,只能作如是觀!然則他們何以要多此一祭呢?我想這是日本人想維持他們國家社會體制的原故。日本的社會組織同倫常觀念全以儒家之說爲依據。維新後,雖變法圖强,其社會基礎仍未稍動。這次原子彈同美金竟使他國破財盡,社會基礎也隨之動搖。於是乎躁進者左傾,老成者憂懼,而大多數無恒心無遠見的民衆則憤恨徬徨,無所適從,亂兆已萌,實無庸諱。此時而圖避免社會革命,只有尊重這社會來源之一法。統治者儘可身行盜跖之行,而被統治者必須口誦孔孟之言;這與納粹黨之日行不義而仍禮拜耶穌,蘇俄奴役農工而言必稱馬克斯的用意正是一樣。妙手的花兒匠慣會移枝接木,卻須小心培養原來的樹根──這纔是科學方法。日本人的讀經祭孔,也不過是政治上的施肥培根以便移枝接木的科學方法而已。
這辦法在日本能否行之有效,那是日本人自己的事,用不著我饒舌。我現在只是想藉此提一問題出來討論,那就是;我們這個東方社會的老根,千餘年來,久失灌漑,經歐風吹壞了枝葉,美雨沖散了土壤,近更遭北冰洋來的冰雹打得搖搖欲斷,此時再用那久遭廢棄,性溫效緩的肥料──孔子之道──來培養它,是否還能使它欣欣復榮,重生新枝咧?談到這裏,我以爲首須肯定孔子之道究竟是些甚麼,然後再進一步看它合不合乎現代,能不能與我們有益。
我們若掃淸歷代一些代聖人立言的學說(這些學說當然各有獨到之處,不過其曲解孔子,卻與中古歐洲寺院哲學之曲解耶穌無異),而直接從論語上來認識孔子的眞面目,當可確定他爲人類所樹立的最高標準是「仁」。這對於那以「恨」爲一切動力之源的蘇俄敎條,恰是對症良藥。不過這種極崇高的境界,絕非一蹴可躋,必須有種簡單明白的步驟,卽所謂「道」者,纔好逐步實行。孔子自己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加以解釋,說那種道就是「忠」和「恕」;這明明是指出「忠恕」爲人類走向「仁」的大路。我現不談「儒學」,不必討論「仁」是如何的境界;只是要考察「忠恕」二字是否切實容易,可行於當今之世,使一般人因而增加福利,減少鬪爭。歸納經書上所講的「忠」字,可知「忠」是律己的(「爲朋友謀而不忠乎」乃「三省」之一),不是責人的(「君子不竭人之忠」;)是自動的(「盡心之謂忠」),不是受命的;是相對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不是絕對的;是昌言己見的(「敎人以善謂之忠」),不是屈服威權的。所謂忠於事,忠於友,忠於君,忠於國者,只是各本自己的理智,盡自己的能力,去做分所應做的事,幫理所應幫的忙,以報君報國利人利物而利己卽在其中。凡是於心不安於理不合的事,便寧死也不做。各人的職責不同,其盡忠的方式也就絕不一樣;比干死而微子去,子思留而曾子走,由也死而柴也來,周公懼流言而伊尹放太甲──那同是忠的表現。這正是自由民主的精神,人所應盡的本分,道理淺近。切實易行,縱有犧牲,也是近情合理。假使世上是非分明,責任專一,上無「浩蕩」之「靈修」,下有嚴正之「淸議」,我想社會上的多數人是不會不盡忠的。
但是僅靠一個忠字,仍安定不了社會。今日大多數的歐美日本人差不多百分之百地忠於職守,忠於國家,但何嘗能挽世界浩劫於萬一?所以「忠」須與「恕」相配,而後能去盡流弊。「恕」字的定義,孔子已經親口講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與基督敎所謂「以欲人之施諸己者施於人」,實屬醇疵大異。因爲人之所惡,大抵相同,人之所好,往往各異。自己不願意的事,便不對人家做,是絕無流弊的。譬如:自己不喜歡死,不喜歡受苦,不喜歡不自由,就不要人家白死,吃寃枉虧,或失去自由;這便是「恕」。假使人人如此,豈不殺機頓息?再加上一個忠字,便成全世界合作了。乃西方人氣盛好事,支配慾强,偏要把自己喜歡的一套玩意施於他人。試問人非全知全能的上帝,誰能說盡情地了解別人,更有誰敢自信他所見全對?奉巢由以天下,饋夷齊以「周粟」,用心固住,其如人之不適意何?從前劉邕嗜痂,最喜歡人家把瘡痂給他吃,這種嗜好,原無害於人。但是他若強迫所有的人都吃瘡痂,那能不致天下於亂嗎?三百年前的羅馬敎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所誇的「白種人的負擔(White Man’s Burden)」,新近失敗的法西斯,現正猖狂的共產黨,都是要强迫全世界上的人吃瘡痂!一念之差,便成瘋魔,假使他們創造主義的時候稍存恕道,何至於擧世殘殺,不能稍休?
根據論語來講,孔子之道實是如此,這眞是平易近人,簡單易行,而且毫不悖於今日的科學精神和民治潮流。主義愈簡單便愈有力,愈平凡便愈少弊──這是値得注意的。中國社會好比一株樹,雖非奇木,卻曾有個時期長得氣勢葱鬱,不幸遭受歷代暴君流寇的砍伐,更受盡一些御用園丁的戕折,把好好的枝葉盤絞成怪模怪樣的龍鳳鶴鹿,弄得這參天古木再無力量去抵抗狂風暴雨,到今天,實是幹已半枯,根已大搖。好古的痴心倭腦,仍想保持那些黃葉虬枝當作盆景玩,狂徒們則要掘根毀幹,騰出地方來種他新從國外運到的怪樹。前者雖是護樹情深,但愛之非道,適以害之;後者孤注一擲,而所想種的新樹不合於中國的土壤氣候,根本是無法栽活的。當今之務,只有培根。等根定之後,再剪去那些畸形病態的枝葉,讓它好另發新枝,那時斟酌情形,巧接新枝,亦未始不可。培根的法子,第一是不要搖撼,第二就得施肥。外國的肥料當然好,不過一則價昂難得大量地用,二則那種化學肥料適合這古樹的需要,還須由專家詳驗性能,細酌分量,貿然亂用,直是白花金錢,浪費時間,「七年之病」再等不及去求「三年之艾」了!所以在化學肥料未硏究好,未能自己大量生產之前,還是應該暫用中國固有的肥料來救急,但一定要乾乾淨淨的「綠肥」,千萬別把那滿藏毒菌的穢物,從茅廁裏撈出來堆在樹下,去招致蟻蟲,來鑽蝕樹根!
(民國四十一年五月十四日•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