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教學
孔子的教學
「譬之宮牆……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從子貢這番話,可以看出來和他同時的人們眞能了解孔子的已是很少。那麼,在去古甚遠,文獻不足的今天,要澈底明白這位大成至聖的思想言行,當然絕不可能;就是僅想對於他的敎學一方面多曉得些,怕也無法做到。所以本文卑無高論,只從論語──一部常見而卻是硏究孔子惟一可靠的書──中選出幾點有關孔子敎學的記載來談;這幾點是我認爲可以針對今日敎育予以「將順」和「匡救」的。
(一) 孔子做學問,絕未嘗離開客觀的知識,去憑空地發展任何主觀的理想。這不難從下面擧出的幾段話得到證明: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思而不學,則殆。」
「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弊也蕩;好信不好學,其
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
其蔽也狂。」
不用格物致知的方法,來歸納出一種原理,卻單憑一己的靈感或有限的見聞,作成假定,加以演繹推論,組織成個人特殊的學說──這是古今中外很多學人犯過的通弊。其流毒輕的便像陽明學派的末流,空疏虛誕無補實用,且足以妨礙科學的發展;重,則成爲黑格爾、馬克斯一類的敎條,可以誤盡天下蒼生。我們今日若眞想用敎育來根絕共產謬說,實只有效法孔子先求眞知之一法;在未曾窮理盡性之前,不下任何槪括的定義,在未能得到實證之前,不倡任何武斷的信條。
(二)孔子的治學方法是科學的,不是玄學的。「子不語怪……神」,「罕言……命」,主張「多聞闕疑」,好古求信,而嘆杞、宋之「不足徵」,並鄭重以「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敎導學生。這種事事求證,絕不自欺的作風正是近百年來一切大科學家所持的態度。孔子能根絕意、必、固、我,而養成多聞擇善、「多見識之」的習慣,想也是從這種作風發揮出來的。以後的學人不肯下此苦功,對人對事往往輕加推測,期其必然,並以自我爲中心,而固執成見,强人同己,自我陶醉,相習成風,還能以今日的科學落伍,民智愚昧爲可怪嗎?
(三)孔子因才施敎,並不用任何劃一的典型來陶鑄學生。他只是使人因憤悱而得啓發,藉一隅而反三隅,讓學生可就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門之中,各依性之所近,去擇一專工。若發現了學生禀性的偏差,則對症下藥地加以矯正:如「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便是一個顯著的例子。但這並不是抹煞他們的個性,而强其合乎某種固定的模範,所以那激進的子路和恬退的曾皙儘可同時在他的門下,昌言己志而各得其樂。惟其如此,孔子的敎育纔是活的敎育,能够使每個當面領過敎的人都得到疑難的解決。例如:子貢、子路、子夏、子張、仲弓、葉公、齊景公、季康子都曾向孔子「問政」,而各得不同的答復──一切顧到問者的地位及其國家實況,各中肯要,各有實用的答案。他不獨對社會學科持此態度,便對人文學科也是這樣。同是「問仁」,而他對顏淵、仲弓、子貢、子張、樊遲、司馬牛所講的卻各不相同;同是「問孝」,而他給子夏、子游、孟懿子、孟武伯四人的囘答便四樣。這和西方學者之各有一整套主義,自信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的作風絕對不同。自哲學立場來看,彼有體系,此乏組織,是否卽是彼善於此,那是另一問題,不在本文討論之列;不過從敎育觀點來講,這樣因人而施的敎育,高過任何一種形式主義的敎法,是應該毫無疑義的。
這種順乎人性的活敎育發展到最高峯的時候,便可成無言之敎。論語上有段很動人的故事,說:孔子有一次,大槪是當着子貢,說:「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絕不是發牢騷──世界上不應該有厭世、悲觀、空發牢騷的聖人──而實是談到最高的敎育境界,一種人格、感化、不假言詞的境界。成連敎琴,引之海上:世尊受淸,登座拈花,正都是這樣的無言之敎。託微波以陳辭,藉素琴而達意,原是人和人之間常有的事,爲甚麼道德上的啓示便一定要乞靈於語言文字呢?若必須耳提面命始爲敎育,則敎育的能事也太有限了。子游說:「朋友數,斯疏矣!」師生原是屬於朋友一倫的,做先生的若老是叮嚀誥誡,詬誶責難,其結果只是令學生起反感,生厭心而已,還如何能收到敎育的功效。
兩千多年來的讀書人無一不自命爲孔子之徒,而兩千多年來朝廷所提倡的和社會上所盛行的敎學方法卻偏與孔子的主張相反,世間名實不相符的事還有比這更大的嗎?現在政府把孔子的生日定爲敎師節,想有今是昨非之感,要我們當敎師的人效法孔子;我們當仁不讓,也眞應當各盡其力,來多少實行一點孔子的敎學方法。那就是以「每事問」和每事求證爲治學的方法,以發展靑年的特長,適應靑年的需要爲智育的任務,以潛移默化的無言之敎來作德育的培養。「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今天慶祝敎師節的一般敎師,正也同有此感!
(民國四十六年九月二十九日。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