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和隱的人生觀
仕和隱的人生觀
近來看到李辰冬先生寫的一本文學批評的講稿,其中有幾章談到文學的內容和形式,他認爲「仕」和「隱」兩種意識決定了一切中國古代文學的內容,各種作品也就因這兩種意識堅定深厚的程度而定其價値之高低。這樣慧眼獨具精闢異常的議論提起了我的一些舊感,現在拉雜底寫將出來。
仕同隱實在是種二而一,一而二的觀念,因爲隱的意識是從仕的意識生出來的;如果未曾或不想出仕,便根本無所謂退隱。這種觀念不僅支配了中國三千年來的文學,而且形成了中國讀書人至今未變的人生,構成了一般人讀書的動機。在好一方面,它確曾產生了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造成了些很有價値的政治理論,並且鎔鑄出來不少特立獨行師表人倫的聖賢。但在另一方面,卻也腐化了我們敎育的目的,阻礙了我們科學的發展,停滯了我們生產的技術,造成了我們今日貧窮不堪的社會同亂靡有定的政局。
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實起源於封建時代,也算得是百分之百的「國粹」。封建社會有所謂「大人」、「小人」之別,那「大人」便是南面稱尊的天子諸侯,世代執政的卿大夫,和那些替統治階級辦事的知識份子;至若那無衣無褐的農夫,抱布貿絲的商賈,和「飭五材,辨民器」的工人,則全爲「小人」。「大人」是「勞心」、「治人」而「食於人」的,「小人」是「勞力」、「食人」而「治於人」的──孟子這樣寫實的議論正與柏拉圖的政治社會學說相合,這大槪也是東西哲人心同理同罷!自李斯相秦以後,諸侯卿大夫一齊垮臺,一般挾書射策的士人乃得飛黃騰達,慢慢形成一種新的門閥來把持政治。隋唐以後,科擧制興,任何孤寒微賤的人,只要能發憤讀書,揣摩些修齊治平的老話,去迎合時尙,便可「以祿代耕」,改換門庭,一直高升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萬一遭遇不好,就可嘯傲山水,「遺俗獨往」,置理亂於不聞。他們亦未嘗不可偶爾躬耕垂釣,採藥賣卜,甚至傭工鼓鍛,屠狗賣漿;但那只是養晦避禍的手段,絕不是自食其力的營生,自然更不是想從那些行業中造出一番新事業,用它去顯親揚名澤民利物了。社會上的人也絕不把他們看成眞正的農工商賈,總以爲他們仍會有一天蒲輪奉詔,東山再起的。萬一眞不幸而永爲明主所棄,仍可在儒林文苑或隱逸傳中佔據一席,以留芳百世,是絕不會降到方技傳內去的。所以「仕」和「隱」只是官僚生活的兩面,並非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有些聰明絕頂的人就索與把這兩面溝通,合而爲一;在朝的時候,便「依隱玩世,詭時不逢」而成爲「朝隱」;出守的時候,就彈琴賦詩,飯酒挾妓而號稱「臥治」;賦閑的時候,卻是身在江湖,心馳魏闕,非精舍聚徒,卽公車上書,等到一旦譽滿天下,名動公卿,便上可以做「山中宰相」,下亦不失爲儒林冠冕;像東方朔陶弘景一流的人,直是亦仕亦隱,隱仕不分了。從個人立場來講,這些人「不羞汙君,不辭小官」,「見機而作」,「澹然自逸」,確也說得上是「用行舍藏」,「進退可度」。但是從國家社會的觀點來看,則他們「達」的日子,只是「以仕易農」,根本未曾想「兼善天下」;「窮」的時候,全是不耕而食,不織而衣,連物質方面,也要做到「獨善其身」。這樣進退裕如的混世主義對於個人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自然可使一切好佚惡勞的人風靡景從,歷數千年而不稍變。
鴉片戰爭以後,西洋人的大砲驚破了我們制藝試帖的陳腔濫調;於是同治元年始有同文館之設立,再歷四十三年而竟有廢科擧辦學校的盛擧,其目的在求吸收西洋的科學文明以謀富國强兵,這原是不錯的。可惜當時的政府仍用功名祿位來獎勵從事新學的人,社會人士也狃於舊習,依然爲謀出身而送其子弟入學。敎育制度雖改,而讀書的動機,則仍舊是爲做官!官的種類且因新政之繁劇和敎育之推廣而日益加多,現在我們有政務官、事務官、郵務官、繙譯官、選任的官、聘任的官;更有敎官、法官、醫官、黨官,乃至一切銀行工廠公司農場衞生慈善機關,莫不一一塡滿了各種各級的官。這些車載斗量的眞官、假官、準官、預備官、候補官,無論他們所學所司如何不同,而卻有一共同之點,就是都是「動口」的「君子」,絕非「動手」的「小人」。這便是今日中國知識階級──社會的中堅份子──的特徵。這與西歐諸國的士人階級早在四百年前轉業農工商賈,硏求切實技術以增加生產,用其生產力量以爲社會中堅者,完全相反。所以任何外國的社會經濟運動,文化宗敎的改革,傳到中國,都變成了政治運動。人家的成敗在其社會事業,我們的成敗,則只是個人的「仕」或「隱」而已。這樣的作風,自西漢一直流行到今天;所微有不同的,只是古人隱入山中,今人隱到海外而已。
共產黨自己要過官癮,而又深知中國人都喜歡做官;於是乎廣設僞官以安置幹部並拉攏一般利祿薰心不知死活的人,自「政協」以至「村幹」,硬把全國用官布滿。這羣多如蝗蟲的官天天逼着人民「搞生產」,而自己卻是「四體不勤」底吃「保健飯」!假使韓昌黎生在今天,能不說:「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官千百,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官千百,賈之家一而資馬之官千百,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嗎?爲今之計,我們反共,應該澈底剷除這一套游惰哲學──仕與隱的人生觀──使共產邪說不至乘虛而入,作死灰之復燃。讀書求學,不應再尙空談,務須手腦並用,心力兼勞,期於人人學會一種生產技能,小之可以自食其力,不做社會的寄生蟲,大之能有發明,用以改進人民的生活環境。辦敎育的老師同住學校的學生都以此爲其目的,切實做去;則將來人人有正事可做,有正業可樂(中國現在的緊急問題是靑年「無」業,並非靑年「失」業,失業在中國成一社會問題的日子還沒到呢!),一切社會政治問題也就易於解決了。這並非說所有談「性與天命」的書都應該束之高閣。任何學問──包括各種「雕蟲小技」在內──都有它的價値,値得少數性與之近的聰明人去加以硏究整理,化爲通俗有用之物。不過這和選習實用技能並不相妨,因爲六藝原是可以同時並學的。太平時代的人或可足不出戶,目不窺園,甘作蟲魚以了其一生,而與世無害;我們生在萬方多難的今天,是無法享這種淸福的。有大志希聖希賢的朋友們要學周公孔子之道,就應該從他們「多才多藝」,「多能鄙事」學起;僅僅「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狐貉之厚以居」,是做不成聖人之徒的。至若參加政治,那只是在某一時期,擔任某項工作以盡國民之責,絕非終身職業,更非特殊權利,也不是惟一可以兼善天下的功業;一種活字版或蒸汽機的發明,其有功人類是超過任何一個太祖高皇帝的。「仕」的觀念若能如此改變,則「隱」之一字便可在現行語中根本消除;必如此,然後中國才是眞正的中華民國而不是「中華官國」。
(民國四十二年三月十一日•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