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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天人3
https://www.stcef.org.tw/ 財團法人沈剛伯曾祥和文化教育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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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天人

 
                                          漫談天人



      人不能遺世而獨立,他的實際生活處處受到自然環境的影響,他的精神活動也始終免不了和大自然發生關係,無論那些關係是眞實的,還是想像的。人要了解並利用自然,纔發明各種純粹和應用的自然科學,要適應並改進環境,纔產生各種社會科學,要欣賞、效法、調和並美化自然,纔有各種人文科學──一言以蔽之,人類的文化實莫不以大自然爲其硏討對象,就是那些專講身、心、性、命的學問,也是要在在涉及自然的。所以太史公有「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的話,其實古今中外所流傳的百家之言,乃至千萬家之言,何曾有過一種不是究天人之際的。


      所謂「天人之際」的「天」,乃包含物質的天和理想的天而言。前者爲自然界的總稱,是人的五官百骸可以感覺到的,或是藉種種精密儀器所能發現計算出來的。人類對它所發生的關係──逃避、適應、控制和利用等等──實古今相同;但是人類對它的看法卻並不一樣。有人認爲宇宙間的事事物物莫不有用,而且無不可愛,不特鹿豕可友,寒梅可妻,便是迅雷病菌,有時亦可爲人用,荆棘毒卉,偶爾也可供欣賞。人苟能竭智盡力,總有一天會美化乾坤,重造山河,駕馭星辰,馳騁六合,以實現那衆生平等,萬物並育的理想。有人偏覺得塵世俗物無一可取,而且盡屬幻相,甘旨爲腐腸之藥,佳麗乃伐性之斧。人的生命原不足惜,則人的心思更不應多花費在物質上的經營,以免自墮魔障,長爲物役,而擾擾以終古。因爲這兩種積極入世與消極出世的態度絕對不同,於是人們對於大自然的了解就有了深淺眞僞之別,而對於物質的利用也有了多少精疏之分。


      一般人從客觀的生活經驗上,都體察到這個物質的天,但是在他的心靈深處,卻免不了總存在著一個理想的天。這個天乃人類因爲不滿意現狀,力謀改進本身,而懸示出來的一種極爲崇高的境界,那原是「惟恍惟惚」,無跡無象的一種遠景,當然因地因人而異,它和人的關係究竟如何,自然更是仁智之見各不相同了。有人重視理想的天,而漠視物質的天,認爲那是道、器、本末的應有之別;有人專究物質的天,而不談理想的天,以爲必如此,始合乎無徵不信之義,更有人想溝通二者,使成一互相關聯之體系,以期發現全面的眞理。總之,古今中外的哲人們對物質天的估價實彼此不同,對理想天的境界,又復各具成見,對於兩種天的交互關係和它們對人的影響,則更是各有其特殊的看法。根據這種種不同的論點,就產生出種種不同的學說;其最動人者,便流傳日廣,積累日厚,各自成派,而逐漸發展爲各種獨立文化,導衍出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各種講天人之際的學說中,對人類影響最大者,不外三種。一是降人歸主說,它把理想的天加以人格化,尊爲全知全能之創世主,而認爲人和物質的天均由其創造栽培而成。人雖受天之眷,而爲萬物之靈,但終因自作聰明,獲罪於天,墮入魔道,永難自拔;惟有至誠懺悔,懇求帝佑,方可得天父之慈悲,贖原有之罪孽,脫苦海而返天國。這種觀念胎源於埃及,盛行於閃族,而高度發展爲今日之基督敎與囘敎兩種文化。一爲天工人代說,它認爲人是自我創造的(Man makes himself);他有至高無上之理智,可用爲衡量宇宙一切事物之標準;他能逐步實現那絕無止境之自我改進,而將物質的天加以征服,使爲己用。至若那理想的天,經過人格化了之後,其境界並不比人類現有的地位高得太遠;只要人能够日新又新地來充分發揮自己固有的大智大勇之力,是總有一天會趕上它的。這是希臘人特有的精神,經條頓民族吸收以後,便形成了近兩百餘年來的科學文明。一是天人合一說,它把物質的天和理想的天視爲一體,同時把人也看得與天並非根本不同,因爲「道法自然」,則天道、人道原非二道;天命爲性,則「率性而行」,自合天理;以言乎內,則「萬物皆備於我」,以言乎外,則自然「物吾與也」──這樣的浩然之氣是可以把人一直昇華成爲一個小天地的。旣然如此,人就不必要征服那自然的天,也用不著去皈依那理想的天;人的工作只是發展自己──所謂「盡己之性」──做個完人,然後依次擴充到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去做聖人,從此更進,便可參加上天的創化工作,與天合而爲一了。這是地道的中國學說,支持了亞東文化兩千多年,此外還有佛家妙義,認爲「三界惟心,萬法惟識」,因而肯定天皆幻境,法無常住,這種學說陳義極高,但是在今天世界人類的實際生活上所發生的影響,卻是甚少;因此我們現在無妨將它暫存不論。


      上面所說三種講天人之際的學說各有獨到之處,也各有伸此屈彼之偏。每一理論發展到恰好的時候,都可用作個人安身立命的信念,同社會安定繁榮的基礎。當任何一種主義達到了高度發展,其缺點也就會完全暴露,此時若不加以補救,則許多始料不及的流弊便自然產生,難以收拾了。用種譬喩來說,那虔心於第一種信念而毫無他慮的人,未免有點像劉安鷄犬,不識不知地一切敬順主人之則,只等一嘗靈藥,便會立卽飛昇。那幅鷄鳴天上,狗吠雲中的美景確能令許多圓顱方趾的人們贊嘆欣羡,自媿弗如;但仔細一想,它們之進入天國,究何補於那恆河沙數,日被宰割奴役之塵世鷄犬!那奉行第二種主義,不顧一切的人就很像水簾洞的美猴王,他全憑一身眞本領,能够自由自在的出幽入冥,翻江倒海,大有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之槪。可是到後來,那五行騰挪的手法,終因耍得過火,自食其報,竟免不了被五行山壓上好幾百年。至若那篤信第三種理論而自我陶醉的人,則正似那位女媧娘娘,她整天地忙著斷鼈足,積蘆灰,並鍊些五色石頭,去止水,補天,重立四極;那曉得洪水之災竟不旋踵而至,滄桑之變固迄今未停呢!總之,學說是人創的,歷史上沒有全知全能的人,事實上便不會有盡美盡善的學說。「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乃人性物理之常,任何聖賢豈能例外?何況勢因時異,今非昔比,往古之精義成後代之糟粕,此實進化定律,又何足怪?我們現在對這三種天人之學的評價,只是對人類歷史的一種寫實,絕非對古先聖哲妄加非議更不是對任何宗敎有所責難也。


      要使這三種不同的學說得到平衡會通,眞是很難,若是用它們來互相補偏救弊,卻是大有可能。西歐人在近幾百年,兼採閃族希臘兩種精神,加以融會調和,而造成空前未有的民主科學文化,便是一個明證。今日他們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固然還配合不上那自然科學的成就,但是他們走的方向確實不錯,循此邁進,像史賓格勒(Oswald Spengler)一類人們所擔心的浩刼大槪是可以避免的。我們今日四海困窮,斯文將喪,這和歐美人之因過滿而防招損,由極盛而慮轉衰的情形恰好相反。若要從文化上來求一根本革新之道,似乎還應該對於我們固有的天人之學加以補充。總要先從物質方面,做到人代天工,然後纔能望在精神方面,實行參贊化育。專靠一些石和灰,是永遠無法修已折之天柱,立已缺之地維的!假使我們能收服孫猴子,使他做女媧氏的助手,運用神通,大而化之,則地平天成之想,物阜民康之景,庶幾乎不難實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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