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
緩
「無欲速……欲速則不達」,這是孔子訓示子夏的話,是大多數讀書人從小就背誦過的話,也是一般未多讀書的人們所常講的話。話是早變得通俗了,但卻很少有人眞相信這個道理。
「且道世間甚事不是忙中錯了」,宋朝李若谷這一問在當時可以折服那少年氣盛的劉器之(即劉安世),後來可使呂東萊(即呂祖謙)朱文公(即朱熹)們奉爲格言;過了七八百年,還可感動曾滌生(即曾國藩),使他集成對聯,寫好了掛起來勉勵自己並用以規誡親朋。但是今天有幾個人不把它看成廢話?
唸過幾年英文的人都知道德萊頓(John Dryden)的大名,互相傳誦他那「除卻勇士便無人堪配美人(None but the brave deserve the fair.)」之句;卻很少人味翫他集中頂好的一聯:「這不是一天忙成的產物,乃是聰明濡緩所熟透的果實(Twas not the hasty product of a day, but the well-ripened fruit of wise delay.)」。
略通西學的人都景仰孟德斯鳩,往往過分地重視他那利弊參半的三權鼎立之說,而並不注意那「律法自然」,「自然常是動作得慢……一忙,她便立卽疲乏」的話纔是他整個政治理論的出發點。
工業革命改變了人類的生活,也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觀。兩百年前的一些道德敎訓在今日確有重新估價之必要。人們看到原子能的硏究日新月異,也就難怪他們不相信上面所講的那些格言了。我們百事落伍,拿出人一己十的力量來幹,仍然差得很遠,惹得人家責備我們效率太低;我們也常自抱愧,恨不得廢寢忘餐表現出奇蹟來纔好,這確是今日自由中國一般有志之士的看法想法。而近日胡適之先生在臺大講治學方法,忽表彰北宋人講的四個字,其中之一竟是個「緩」字;這聲棒喝,眞不免令成萬的聽衆,一半兒稱奇,一半兒疑!
羅素以前曾經做過一篇「閒」字頌,戰前的英國人講得起這種風涼話,我們這些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當然不敢作如是想。現在要忙裏偸閒,確是等於吃麻醉劑;若是忙中且慢,倒似乎未始不是一劑淸涼散。這非僅指治學而言,因爲治學須緩的道理,胡先生那天已經講得很透徹明顯,用不著我來做註疏。其實治學治事理無二致,求知求仁並非殊途,治學方法原是可以應用到人類一切活動的。
做一件有時間性的事,解決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或是推行一項是非確定利害分明的工作,當然是愈快愈好。若要幹一種艱難巨大的事,它的關係複雜,影響遠大,需要的準備又得充分,那就用得著這個緩字訣了。緩,不是偸懶怕難,一味拖延,乃是對於一件事,切顧現實,按步就班地從基本做起,絕不躐等,絕不潦草;還要時時用試驗方法,一面做,一面便精密地考察它的影響,檢討理論同辦法的得失以便隨時修正。這是愚公移山的作風,老老實實把石頭一塊一塊地搬,搬走一塊,便減去一分障礙。若學秦皇鞭石,是徒勞無功的。因爲天下事無從預測的太多,任何重大計劃,或是主義學說,在創始的時候,何嘗沒有經過周詳的考慮同邏輯的辨證?但在實行過程中,往往會遇著以前絕未想到的難關,必須另籌辦法;一忙,便走入歧途有違初衷了。不特此也,每當預定工作做到某一階段的時候,常會不知不覺地產生始願所不及料的副作用;進行越快,那種副作用便發現得越遲而爲害越大。等到工作一氣做完的時候,自以爲功德圓滿,其實所得之道高不過尺,所招之魔早高到一丈了!舊日的弊端並未盡除,新種的禍根反已長成,前功盡棄,得不償失,再圖矯正,又須重作犧牲另起爐灶了。
從前張太岳(即張居正)說:「天下之勢莫患於成……勢之未成,中才可以圖保;勢之旣成,智者不能措意。」這實在是從痛苦經歷中得來的話。我們若進一步來推究那勢是怎樣成的,便可知道任何言行,假使人人都曉得它壞,是絕對沒有法子可以明白公開地成爲一種勢力的;它總是附託在另一較好的勢力之下,受那種好勢力所產生的副作用的培植,因而成功的。假使那種好勢力在它進行的時候,老是做一步,看一步,穩紮穩打,不求急功,則一切副作用早被發現除盡,那惡勢力也就消於無形了。工業革命本是人類的福音,若是發展稍緩,讓人們在開始不久的時候就發現出它的流弊,可以來得及設法補救並加以合理的控制,又何至於鬧得今日擧世不安?馬克斯目擊工業社會的害處,想加以改革,其動機何嘗不可取?假使他不整天埋頭在大英博物館裏,用他個人的想像力,忙著東塗西抹左拚右湊地去完成那「資本論」,而肯慢慢地一面構思,一面便去考察工廠的實際狀況,分析勞資的眞正關係,調査工人的眞實生活,硏究工人的正常心情,用這種實在材料去證驗他的理論;他一定可以很容易地發現自己的錯誤,加以修改,絕不至於留下來那種言辯而意晦詞激而理曲的敎條謬說,貽人類──包括他所尊重愛護的工人在內──以無窮之禍了。這一類的例子在古今中外史書上幾乎每卷都有,眞是擧不勝擧,並未嘗因文化推進而減少。
平心靜氣底想一想,總會覺得小而個人的成敗,大而天下的治亂,都在忙緩二字上見分曉。這理由至少有下列幾種:1.無論治學治事倶須從基本工作做起,工夫差一分,火候便欠一分,結果就往往等於零。人們「功虧一簣」的原因由於偸懶怠工的倒比較少,由於趕忙來不及顧到細微末節因而誤卻大事的還多些呢。2.規模大的事業同範圍廣的學說──包括自然科學在內──都會產生副作用;惟有緩進之一法纔能隨時發現流弊,加以補救。3.在今日談學問,非集體硏究不能有大成就;談政治,非集思廣益不能實現民治──這都不是急性子人獨行其是可以趕忙做好的。
做事快而好,好而無流弊,當然是理想上最妙的方法。但是現在的學術事功都太複雜,怕不容易這樣做到「從心所欲不踰矩」吧。如一般人說,與其做得快而不好,實在不如不快而做好。生產方式雖然機械化了,人的腦子似乎還進步得有限;農業社會的格言現在縱有重加試驗之必要,但是尙沒有到可以不加思索一槪抹煞的時候;這「緩」字的敎訓便是一個例子。
(民國四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