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演變和文字的進化
書法的演變和文字的進化
前些時新生報上有梁實秋先生的一篇短文,從實用立場上主張推行于右任先生編集的「標準草書」。我讀之大有所感,現願根據書法和文字演變的自然趨勢來對此問題略加討論。
一切人類創作的東西歷久必變,而且愈變愈爲合用,此之謂進化。人造的文字也非例外,它已經經過無數的變更而仍然繼續不斷地向前變,其趨勢總是結體由繁而簡,寫法由難而易。所以任何文字,自極古的埃及文以至歷史最短的英文,莫不以草字爲通用之書寫體。中國文字由象物的圖畫,經過許多簡化的階段而成隸稾二書(若是屈原用稾書的傳說可信,則稾隸尙在隸書之前)。以後隸書變爲正楷,稾書變爲「今草」;兩千年來始終是二者並用,以楷爲主而以草爲輔。現行的楷字橫七豎八,左撇右鈎,集各種點線之大成,一個字可以多到二三十筆,累得孩子們花好幾年的工夫,吃無數的苦頭,仍往往寫出來不成樣子;這實在有更加簡化之必要。自東漢以來,就常有人想以草書代替楷書,只因草字的寫法缺乏統一的標準和共守的規範,始終未能成爲通用的工具。然而人們想以草代楷的企圖卻是未曾放棄過。淸朝的石梁依字典偏旁部首分集八十七家草法,成「草字彙」一書,實開有系統的草書硏究之端。現三原于先生更進一步地根據「易識、易寫、準確、美麗」四大原則,從六七十家草書中選集千字文一篇,並依偏旁部首,歸納成六七十種符號以概括一切筆畫;表例明晰,寫法謹嚴,人只要熟習這幾十個符號,便可悟一通百,寫出任何漢字。千言萬語,一揮而就,筆走龍蛇,見之立辨,眞是深合書法演進的通例,一種省難爲易化澀成通的絕妙方法,比那簡體字更爲方便。若是用的人多,相習成風,是未始不可以成爲通行書寫體的。
若從書法的演變更進而談到文字本身的演變,我們不難發現中國文字確需要變而且正在逐漸底變,不過還沒有變成一個定形的新體而已。古今一切文字都有字母,惟中文無之(自梵文東傳,反切之學興,而有所謂三十六字母者出;其實那只能代表聲類,並非眞正字母)。旣無字母,自然成了一字一形,等到這些字「孳乳寖多」以後,就不免有許多類似之形彼此相混,極難辨淸,再加以形和音又很多並無關聯,於是乎中國文字便成了今日世界上最艱深模糊極易引起錯誤的一種紀錄工具。常有人因形似而誤讀,竟把「眨眼」唸成「貶眼」,「把臂」變爲「把腎」,「交驩」弄成「交驢」,或「毋苟」認作「母狗」;或因音近而誤寫,硬將「幹父之蠱」弄成「幹父之股」,「昧昧我思之」錯爲「妹妹我思之」。這類笑話往往令人噴飯,其實連歐陽永叔尙且被人譏爲「不識字」,試問今日中國究有誰能把所有的漢字個個寫得一筆不錯,讀得平仄全對?這樣難的字是眞可以害得「鬼夜哭」的!假若有字母,何至如此?
任何文字,除了那些向別個民族借來的以外,都起於圖畫。第一步,簡化圖畫成爲「物象之本」的文,第二步便用「指事」、「會意」、「假借」的辦法引伸成爲「意符」(Sense—Signs),第三步就進到「諧聲」的階段,成爲「音符」(Sound—Signs),這時候好些原始的象形文便變作音符後的「意標」(Determinatives),而再不是獨立的字了。從這些音符中,慢慢地選出幾十個足以代表人類一切聲韻的基本音符,作爲純粹音標,那就是字母。所有世界上的古今字母,除日文字母之外,皆出於一源。波斯印度字母直接由阿拉美(Aramaic)字母變成,從印度分出去的西藏南亞各字母同由敍利亞傳進來的畏兀兒蒙古滿洲字母都是間接從阿拉美字母來的,希臘拉丁以及由它們變出來的各種歐洲字母全出自腓尼基;而腓尼基與阿拉美字母實俱爲埃及字母之變形。埃及人早從六百多音符中提出廿四個來做字母,不過他們的文字卻還沒有全用字母寫,拼音的字是與獨立的音符意符雜着齊用的。把整個文字全用字母拼寫實在是腓尼基人對於文化的絕大貢獻。埃及文能由音符變成無數種的字母,而中國文偏老停頓在音符並用的意符階段,至今猶變不出一種字母來!這問題僅從文字本身上去着想,是找不出一個圓滿答案的,若從埃及中國通行的兩種書法加以比較研究,也許可以探出一個道理來。埃及人一筆不苟的聖書,雖然在石刻方面用了四五千年;他們日常寫在紙上的字,在公元前三千年左右,卻早已全用草書。他們的字母實是從草書裏面找出來的,儘管製定之後,刻起石來,仍把草書還原寫成聖書體以便與那些保留的音符意符相配美觀。至若腓尼基同阿拉美字母之直接由埃及草書變來,則更無疑義。以第一個字A爲例而論,在腓尼基文作





(民國四十二年二月七日•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