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名的統一
譯名的統一
最近敎育當局正在進行兩件很重要的文化工作:一是簡體字的搜集、整理和硏究,預備將所有筆畫繁多的字一律加以有系統的簡化;一是譯名的統一──將中小學敎科書中用的外國人名地名各種的譯法加以審察選擇,使其劃一。這本是早就該做的兩件大事,卻也是極易招人非難的兩項工作;所以好些有心之士講了二三十年,迄未成爲事實。現在主持文敎的當局決心在短期內完成這兩件難事,其遠大的識見眞値得頌揚,其不畏難的努力尤其應當受到文化界的支持。
繁字簡化的工作,頭緖很多,非一篇短文所能加以討論的。現願先就統一人地譯名的事,略述鄙見。
自西學東漸以來,國人翻譯外國文字,並不像以前六朝隋唐人譯佛經那樣的鄭重。義譯的地方,尙有少數人想求「信、達、雅」,因而仔細推敲,或竟至「一名之立,旬月躊躕」;至若音譯,則所用漢字大都各本土音,與標準國語相去很遠。且往往在許多同音字中,隨一時興之所至,信筆寫出一個,初未愼加選擇。譬如:同一人名,或譯「屈臣」,或譯「華盛」,或譯「瓦生」;同一地名,或作「洛桑」,或作「羅散」,或作「樓山」;同一藥名,或稱「盤尼西林」,或稱「配力西林」,或稱「彭力稀齡」;甚至「牛頓」、「奈端」竟並見於一書,「雪尼」、「悉尼」可同出於一筆,諸如此類,實在不勝枚擧。總之出版物愈多,譯名便愈亂,現在幾乎每書、每圖、每一地方的報紙雜誌都有其各不相同之一套譯名。日新月異的怪名字層出不窮,眞令人應接不暇,縱令一二記住,也難於辨別同異,更未必眞有實用;於是乎以當代的人硏究當代的人事地理,其難竟不亞於作元史人名地名的考證。這對於靑年學生同不懂西洋文字的人們該是一件何等的難事!何等白費心思的寃事!
遠在民國十二三年的時候,商務印書館曾編輯過一種「譯音表」,條例頗爲精細,以一書肆之力,當然推行不廣。後國民政府設立編譯館,敎育部卽委以統一譯名之事。該館分門別類,博採舊譯,整理審定,廣詢衆意,歷十數寒暑,八年抗戰而未嘗稍停。自然科學名詞已決定公佈了若干種,各社會學科的譯名亦多在編審之中,且有已經脫稿,卽待決定者,不幸還都舟覆,竟致一切卡片悉付東流。以後該館繼續捜集之資料,又因南京淪陷,全未運出,功敗垂成,至爲可惜!政府遷臺後,重開編譯館,仍以整理譯名爲其重要工作之一;可見敎育當局之重視此事,至今二十餘年,實未少間。
以政府之力,做了二十多年而猶未完成,則玆事之難,可以想見。因爲大家都認爲欲求統一,須先定標準──很精確便當,能範圍一切,而爲文化界所公認的標準。這種理至明顯而事極難成的要求竟使執筆者遲疑難決,審察者爭辯不休,經年始成一表,屢會難定一詞;其結果是圖書上一切不合條例的舊譯名尙未整理淸楚,而刊物上好些雜亂欠妥的新譯名又復日有所見。如此演進下去,將永無搜集完畢之一日,還談得上什麼審察統一?
譯音條例誠有製定之必要,但這不必陳義過高,希望能够「懸諸國門」,人人同意。因爲把甲國的字轉成乙國的字,其音調總不免微變,要把拼音的外國字翻成單音的中國字而音調完全一樣,實非人力所能;只要二音對轉,極其近似,也就算得極翻譯之能事了。這儘可由若干語言學專家商定條例,將通行最廣的外國語中所有拼成的音節,一一依次條擧出來,各翻爲音極相近之漢字,便呈請政府把它定爲公同遵用的標準,而將其他一切依稀彷彿的翻法一律擯之不用。這種標準也許不盡合理想,尤其不能盡合乎若干人的特殊主張;但那總比漫無標準,一任人各自亂翻的好得多。
義譯的章句,常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那確要字斟句酌,不可稍涉牽强。至若人地的名字,原是種代表符號,並沒有含着任何微言大義,只要大家知道它是代表某人某地,便已充分發揮了它做名字的作用,這實在用不着在字面音調上賣弄什麼文學技巧,虛構一些道學褒貶。試看以「美」、「善」名人,常不能掩其人之兇惡,以「昌」、「瑞」名地,並不足占國運之隆替;這樣有意特取的名字尙且和那些人地本身的性能質素毫無關係,還用得着白費時間精神,在譯名上考究那字的雅俗和音的剛柔嗎?總之譯名的問題,除便用與不便用之外,實在很少有在學術上可以引起爭論的地方;要便用,就得統一;要統一,便只好由政府公布一種硬性規定的標準,讓全國人遵用。這在政府絕非無理專制,在人民也並未犧牲自由;慮始雖難,謀成極便,推而行之,應無障碍。
這種標準對於新名詞的翻譯,自當嚴格執行,對於舊譯名審選,卻不必一定援用。有些習知常見的譯名,雖是方言,而已爲大家用慣,今日多事更改,將徒增不便。法律不溯旣往,少數舊譯名與新標準並行,不能卽認爲是自亂體例也。從前玄奘大師硬把印度的人名地名一一重譯,儘管比前人翻得準確,畢竟不能像舊名詞通行得廣,徒爲後人在考證上增加無數困難,這實在是我們今天所應當引以爲鑒的。
再者,一個譯名最好是用兩三字構成,至多不必超過四字。把一長串嘰哩咕嚕的音譯成一大堆佶屈聱牙的字,實在令人無法記憶。我們若是把外國字尾BPDTKGV一類收音的尾聲省去不譯,實無不可;只要兒童們唸起來順口,記起來方便,就是略爲失眞,也是應該的。
從前大陸上的思想龐雜,學術界的人喜鬧意氣之爭;那時要公布一種標準,確是不易行通。今天自由中國的人都能精誠團結,共謀一切工作效率之加強,深感統一名詞之需要急迫,並無妨碍標準規定之强大阻力,我們要完成二十年來未竟之功,此眞其時矣。將來舊譯名選定,新標準公布,毎一通訊社同每一報館的編輯室,只要案頭放一本譯音表,便可將新聞報導中遇著的外國人名地名順着它的音節,照表對翻,豈不是毫不費力而自然一致嗎?再加以政府的公文官書,學校的敎本圖表俱根據同一標準,使用同一名詞,行之數年,便不愁其不約定俗成,推及全國了。
(民國四十二年八月三日•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