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演變果有一定的階段麼？
社會演變果有一定的階段麼？
百餘年來，歐洲有些好學深思之士，想從歴史裏面找出社會演變的過程。他們從多方面着手──從文明國家找到原始社會，從故紙堆裏鑽入地層底下──網羅無數資料，一一加以鑒定解釋，實爲古史開闢了一個很廣泛的領域。不料這些科學智識，竟爲那早有成見的詭辯者所利用，巧加編排，引而伸之，儼然成了一種人類進化的定律。其說甚辯，使人讀之，覺得彷彿眞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經濟之神，早在億萬年前，用那「史觀」的法力，爲人類安排了一條崎嶇險阻的道路；然後祭起那叫做「唯物」的法寳，驅趕人類，分隊就班，在那條道上，依着一定的里程，一站一站地盲目前進。從漁獵社會起，便不斷地互砍互殺，且變且進，一直進到共產社會而後已；也就是叫人從酋長的奴隸做起，一代一代的磨命，一直磨到做那專政的無產階級的奴隸而後號稱「解放」。人的本領儘管可以從用石斧進到用原子能，但是他終久沒有一點自由的意志，半步也離不開這條預定的血腥之路。這眞算得是自有人類以來一種極殘酷悲觀的歷史定命論！
歷史的演變，果是這樣按着一定的階段進行麼？我們應該根據常識，直接從歷史本身上加以探討，不必在經濟理論同哲學思想上繞圈子。假如說甲乙兩個社會將來先後都要變成丙種的新社會，或是甲乙兩種制度將來遲早都要變成丙種的新制度，這有一先決條件，就是甲乙二者必須是完全相等。因爲宇宙間只有由同而異的變化，實在沒有由異而同的變法。那麼，讓我們先看歷史上有沒有全同的現象。
若是承認唯物論者的說法，人的行動，全是對物質刺激的反應；就得也承認物質環境是日新月異，而人類對於它們的反應是隨地隨時的不同。何況人的行動，除個人創造之外，還要加上有四度空間的社會經驗，因此對於同樣刺激所生的反應，也往往是東異於西，今異於古。所以歷史上絕對沒有重演的事情；不過寫歷史的人卻無法窮物之理，盡人之性；只能用我們極其貧乏的字彙，對於那些小同大異的現象，勉強加以名稱，作一籠統槪括的敍述。這正如魯國無妨有兩個曾參，唐朝儘可有兩個韓翃；他們異處甚多，所同的，只是性別和姓名而已。例如用君主政體、民主政治、封建制度、資本社會、帝國主義、農民革命一類的名詞所描寫的事件，在古今中外歷史上，觸目皆是。他們確有相似之處，但細究其實，則太平天國異乎明末流寇，大英帝國異乎蘇俄帝國，歐美的資本社會，根本不同，英法的封建制度，大相懸殊，瑞士的民治異於美國，中國的帝制異於日本。它們各有來源，各具特徵，貌雖相似，性能大別，如何會發展到完全一致的另一新階段呢？
有人說，社會雖不會自然進到某種階段，但人力卻能把它改成某種型態。因爲人是有可塑性的，無論他們生在何種社會之中，我們都可加以嚴密組織，施以計劃敎育，使其整個變成我們所預期的樣子，來推行我們固定的政策，把社會引到我們所需要的某種階段。這種人類機械化的辦法，是否眞行得通，現且姑置無論。退一萬步說，卽使有個國家，眞能把全體人民都變成工具；其所改造出來的社會，將毫無疑義地，依然非其理想之物。
一般敎條主義者，總以爲有目的的努力，一定能得到預期的結果。這話實似是而非。有因固然必有果，但不見得便是預期之果。人們儘可造同樣的因，但絕得不着同樣的果。因爲施者雖同，受者實異，反應不同，結果如何能够一樣？卽令受者的性質全同，而人類社會不是可以裝在玻璃管中，令其絕盡外緣，好讓我們自由培養，從容試驗，以達到預期改造之果的。老實說，人類努力的成就，大半須視遭遇而定。這些遭遇，包括自然界的變遷，與來自國外的人力。它們可以助成我們的計劃，中和我們的力量，轉移我們的目標，或者摧毀我們的政策。複雜突奇，層出不窮，絕非我們所能一一料到而預爲之防的。我們縱能克服一切，而所採策略，早出乎預定計劃之外，所得之果，已與原來的理想相去不知多遠了。農人終歲勤勞，一樣地深耕易耨，灌水施肥；有的遇着好天氣，收得滿車滿家；有的受到水旱雹蝗之災，或人畜踐踏之禍，弄得顆粒俱無。種田尙不能悉如人願，還能說改造社會，可從心所欲嗎？
一切人爲的制度，本來都是因時因地而異其用，其本身原無善惡之分。因此所謂政治也者，初不外乎以人民之好惡爲準則，而因勢利導，與時推移；這本是一個極平凡而卻顚撲不破的道理。而好事者流，偏要故作奇論，本其極端唯心之精神，曲解一切唯物之知識，否認人性之各別，和物情之不齊；悍然欲導演歷史，將天下不齊之物，均「比而同之」，寧非邪說？
（民國四十一年三月十五日•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