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國民道德
論國民道德
道德,同人類其他的行爲一樣,可以分爲積極、消極兩種,其作用與價値是大不相同的。假如一個人能够安貧守賤,潔身自好,使視聽悉合乎禮,將理亂槪置不聞,靜悄悄底鑿井而飮,耕田而食,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以度過一生;這該算得上一個老好人了。但是像這樣活一輩子,對國家、社會不發生任何關係,縱然「言寡尤,行寡悔」,究竟與人何補,於世何益?這種楊朱的道德,在這萬方多難的今天,是不宜加以贊揚的。
我們現在所要提倡的國民道德,應該是富有積極性,一向爲儒家所主張的那一種。曾子曾經說過下面一段話: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仁」是儒家最高的道德標準,也是中國文化到了頂峯的境界。實現它的方法,孔子曾經說過,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那就是說:「自己要(在社會上)站住脚,就得使人人都站住脚;自己想有所成就,就要使人人都有所成就。」這抱負該是何等的偉大,這態度該是何等的積極!儒家學說之所以成爲中華文化主流的原故,就是在此。
兩漢的書生,不論遭遇的窮,通同才氣的大、小,都是以實踐「居仁由義」爲其畢生努力的準繩;到了馬融,這種傳統,始被破壞。他「羞曲士之節,惜不貲之軀」,阿附權貴,公開貪汙;但是另一方面卻「才高博洽,爲世通儒」,門下諸生常以千計。他「言不顧行,行不顧言」,把學術和道德分成各不相干的兩件事,敗壞學風,腐化士氣,用修、齊、治、平之學,爲欺世、盜名之術。儒學從此就喪失了它安定社會的力量,其結果是世衰道微,人心思亂,不百年而三國爭覇,再數十年而五胡亂華,「火燎神州,洪流華域」,中華民族幾至滅種!然「木必先腐而後蟲生之」,文化必先敗而後世亂隨之,追究禍首,馬季長(即馬融)豈能辭其責哉?
在馬氏絳帳授經四百年之後,始有文中子講學河、汾之間。他雖覇氣猶未盡除,而其以天下爲己任的氣槪確能使當時的世風爲之一變;風行草偃,收效自宏,房(玄齡)、杜(如晦)、魏(徵)、李(世民)等之能內安百姓,外服四夷,其得力處未嘗不在河汾聽講之時。儒學復興之能撥亂反正,蓋有如斯!可惜自則天稱制以後,唐室取士之法,卽漸重詩賦而輕「明經」,遂使天下讀書人多把志氣消磨於雕蟲小技之中,而變成一些功名利祿之士,流風所及,道德低落,民族精神也就慢慢喪失於不知不覺之中。試看杜牧之的時代,河朔一帶的人大多數已經連孔子的名字都不知道,那所謂燕雲十六州蓋早已在文化上淪爲蠻夷了!到了五代、十國的時候,便鬧得處處「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乃「至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豈不是自然的結果嗎?
宋興,所謂世祿之家差不多都不存在了。新的社會產生出新的領導人物,他們從艱難困苦中得到寳貴的經驗,對於事物有了新的看法,對於人生有了新的觀念,因而逐漸養成一種新的學術風氣,收到那端人心而正風俗的功效。這些新領袖人物中之足以名垂宇宙的應首推范希文(即范仲淹)。他幼孤,窮得連稀飯都吃不飽,就這樣體驗到社會上的貧窮愚昧必須掃除,而發下宏誓大願,慨然以天下爲己任。他那先憂後樂的名言上繼曾子之志,下啓程、朱之學,把致用的學術與積極的道德再度合將起來,使中國文化重新紮住脚跟,再放光芒,雖迭經蒙古、滿淸之蠻夷猾夏,而仍未全喪,其功眞可謂不在禹下矣。
淸朝的康、雍、乾諸帝都是深思遠慮,心狠手辣的人。他們假宏獎學術之名,以行其愚弄學人之實,把明朝許多自由組織的書院一槪收歸政府管理,而仍襲用其舊名以安人心,更以低級的官階牢籠那些爲人師表的「敎諭」、「訓導」,用微薄的廩餼收買所有「進學」的書生,拿「八股」、「試帖」來閉錮人的思想,竟使大多數的「通籍」之士都是些不辨菽麥,不識時務的書呆子,可以讓「主上倡優畜之」而不以爲恥。其尙有少數不甘心做奴才的人也只得韜光養晦,循規蹈矩底去鑽那玩物喪志的牛角尖以消磨歲月。意志的自由受到壓迫,則人們自然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但求消極底免於罪戾,誰還敢積極底談天下興亡之責呢?到了後來,世變日亟,而大多數的人卻依然麻木不仁,對入侵之歐風美雨,視若無覩,對國土之日蹙百里,漠不關心,要不是列強因維持均勢,而互相牽制,則中國早被瓜分了!其實彼時政府並不暴虐,民間也沒有多少餓莩呢!
在天下阽危已到極點的時候,中山先生乃運用他先知先覺的智慧,從事於救國救民的革命,要萬衆一心底發憤圖强,行使民權以建立民國,改進民生,實現國家獨立與民族自由的願望。不幸大業尙未吿成,而中道逝世。今總統蔣公承其遺志,繼起領導國民革命,內則統一南北,實行憲政,外則降服日本,廢除不平等條約,雪百年國恥,行三民主義;假使沒有共黨作亂,則新中國的建設殆已完成。共產黨能奪得大陸,其原因極爲複雜(這牽涉到百年來我國的內政、外交、經濟、敎育種種問題),而一般人畏其殘暴,不敢駁斥其邪說,檢擧其陰謀,抗拒其暴行,以至在無形中爲之掩蓋罪惡,助長兇焰,也實在是各種原因之一。涓涓不塞,遂成江河,今日細加反省,這放任之咎,豈不是人皆有責嗎?大衆缺乏積極性的道德精神,不能見義勇爲,便可養成如此的滔天大禍,我們懍亡羊補牢之訓,現在應該知所努力了。
國家、社會是人民自己組織的,因此國家同社會上的事也都是人民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而不自動去做,反畏首畏尾,袖手緘口,一聽其自然發展,豈不是自誤自,甚而自害自嗎?況且人不能遺世獨立,必須互相依賴,纔能生存,因而個人與羣體的關係實在是非常密切。城門失火,可以殃及池魚,閉門靜坐,是無法免於禍災的。那漆室之女憂及國事,其愛國正所以愛己;若事事必待文王而後興,則有時雖欲自救也不可能了。總而言之,我們今日要復國保家,必須提高國民積極的道德精神,使人人爲社會服務,爲國家效力。對於親朋、鄕黨,應該患難相勵,德業相勵,合作無間,以逐漸實現「老者安之,少者懷之」的抱負。對於經濟活動,應講求技能,克勤克儉,利其器而善其事,以做到「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諸已;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對於國家,應各本所知,盡所能,來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雖作「委吏」、「乘田」,乃至抱關、擊柝,也一樣的是於國有益之事。對於學問,應當日新又新底去探求宇宙的奧秘,硏究人類的心理,以期能盡物之性,盡人之性,而增加人類的福祉,促進人類的德業,若能羣策羣力底向此一目標邁進,當可收到分工合作之效。從前趙文子(即趙鞅)說:「譬如農夫,是穮是蔉,雖有飢饉,必有豐年。」我們今日但求各自在心性方面好好做些除草、「壅苗」的工作,便不愁不能產生出至剛、至大的勇氣,來克服一切困難了。懐天下興亡之責,誰敢後人?抱愚公移山之誠,終必有濟。邦人君子,其亦不河漢斯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