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學教育
今日的大學教育
民國四十九年七月初，我到西雅圖參加中美學術合作會議。會後，往舊金山，在加州與史丹佛兩大學盤桓了一個多月。九月初，往墨西哥京城參加國際大學協會第三屆大會。七天會完之後，復在墨西哥境內，花費四天的工夫，作了一種考古式的遊覽。九月下半月，重入美國，由芝加哥東行，歷六大城市，參觀了十幾個大學，和好些博物館、科學館、圖書館、藝術館。十月往歐，在倫敦、牛津、巴黎、慕尼黑、羅馬、勒卜爾斯（勒卜西，Leptis Magna）、雅典、克里特（Crete Island）島諸處，訪問大學、周遊農村，弔上古王宮之頹垣，考近年重建之新市，默察戰後經濟，社會之變更，比較國際政治，外交之張弛，共計爲時五週。十一月，方取道曼谷、香港返國。來去匆匆，直如走馬看花，自未能細辨紅紫，然而忙裏偸閒，正似那飛鴻踏雪，亦不免偶留爪跡。特就追憶所及，略書聞見；並陳個人感想，就正高明。
現在國際大學的會員大學共二百四十一（中國會員僅臺灣大學），出席此次大會的代表約四百人，內有校長或副校長一百三十三位，其他亦均為兼任大學行政之教授。另有大不列顛大學協會，拉丁美洲大學協會，和天主敎大學協會三個機構各以準會員資格所派之代表一人或兩人出席。其以觀察員身份列席者，則有二十二個大學及四十二個世界性或區域性的敎育團體的代表數十人。出席的人都純以敎育工作人員的立場，來討論目前大學敎育所共有的一些問題，絲毫沒有政治意味，故絕無偏激之論，意氣之爭；而且大都是各本經驗，報吿事實，分析相當客觀，議論極少高調。故大會雖未曾決議任何有約束性的方案，但卻發表了很多富於啓發的言論，可供熱心敎育人士的參考。至於會外交談，則多係對雙方所代表的大學現況及實際困難，互相詢問；彼此直言無隱，倒眞能增加國際學人的交互了解。這對於我一個久處孤島，抱殘守闕的人平日所曾想到的理論意見，確能得到不少的印證，同很多的修改。本聲應氣求之誼，作集思輔仁之會，這樣的國際會議對於大學敎育是可以收到很多無形之效的。現在我就根據在會中所聽到的，和參觀了幾十個大學所看到的，把今日世界大學敎育的一般趨勢及所面臨的許多難關，做一簡單報吿。
要明白今日大學敎育的新趨勢，不得不先把它們的歷史略加敍述。以前的西方各大學原是一些有錢、有閒，或有特殊天才同興趣的人們專爲學問而學問的場所。他們自由結合，互相硏討，竭畢生之力以「隨無涯之知」，或究宇宙之秘，或窮玄理之奥，或則「抗心希古」，摒除俗緣，或則寄情縹緻，漠視塵寰；縱或偶談世事，亦多陳議過高。儘管他們也曾敎出許多功名之士，但是他們並未曾講求經世致用之學。他們硏究的結果固然往往間接地導致經濟、社會的變遷，影響世界、人類的前途；但是他們硏究的目標卻大都和當時的國計民生沒有直接關係。他們大多數的人本無謀食之需，更少計功之策；故常稽古右文而自遂其性，敏求深思而各明其道，韞櫝藏珍，隔絕社會，高曲寡和，脫離羣衆；其言行著述在學術上固可繼往開來，而在實用方面，卻不能濟困扶危──這些人所構成的大學只是粉飾太平的一種象牙之塔而已。
自產業革命盛行以後，機械的運用，工商的管理，運輸交通的經營，礦冶漁撈的改進，上自軍、政事務之處理，下至一切日常生活之安排，無一不需要日新又新的科學知識；而這些知識有許多是超乎普通職業敎育以外的，更不是純憑天才，可以無師自通之學。因此這就不能不求之於大學。加之產業革命提高了勞工的社會地位，增加了他們的求知慾望，遂使大學敎育也漸漸地日趨平民化，以謀適合於民主社會。同時社會因產業革命而發生劇變，生活水準日益提高，生存競爭益加激烈。恥言溫飽的人已日見減少，入大學以爲將來噉飯計的人乃日見加多。這些社會、政治、經濟的因素逼得今日的大學，除精硏學理而外，不得不更講致用之學，以適應一般人的需要。於是乎爲使「事得其人，人得其用」，便成了今日大學的第一個任務。
滿足了社會目前的需要，還不能就說是盡了大學的能事。理想的大學必須更進一步爲社會的將來負責。近三百年來的世變大體都是大學敎育所造成的。若以今日之利弊來論往日大學之得失，則不難說它曾給予我們不少的福利，但也留下了很大的禍災。縱觀世界，民主政治和暴力極權之相爭，永無寧日，資本主義和共產制度之互鬪，絕難調和，富國强兵之策形爲苛政，民族自決之義招致戰爭，自由與罪惡並行而相悖，理智同迷信並倡而相害；魔隨道高，福爲禍伏，擧凡一切新發明之推行必毁去若干人之生計，一切新制度之建立必犧牲無數人之性命。忍數十百年之苦辛，積億千萬人之血淚，纔換來短時間的繁榮和少數人的享受──這是近三百年來人類的光榮與悲惨交織而成的歷史，也就是以前大學敎育失敗的結果。推究其因，大約有四：（一）是高深的個別研究往往忽略了其他的知識，因而造成學藝上的畸形發展；（二）是只談理論，不顧實用，很容易成爲敎條式的主義；（三）是大學的宮牆過於高峻，使許多聰明功利之士平日不能受到完美的高等敎育，一旦遭逢時會，便只知剽竊推行一部份的陳說，變本加厲，以自遂其私；（四）僅知闡揚本國的文化，慣於以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他種民族的文物，以至產生種族的偏見仇恨同文化的畛域衝突。所以今日的大學敎育必須對症下藥，矯此四弊。那就是要（一）注意各種學科的相互關係，以謀人類知識之平衡發展；（二）將抽象的學理配合實際的事實，使附子砒霜不至爲毒人之劑，炸藥飛彈悉用於建設之途；（三）除培養專門學者以外，更須造成無數有遠見、識大體的社會工作人員，使上自立法行政的領袖，下至工廠商店的經理，和農會、工會的主持人都能顧全大局，統籌一切，不至使局部之發展損及他方之福利；（四）多學外國語文，硏究他國的禮俗制度，好由民族間的互相了解，進而收到各種文化融會貫通，相輔相成的功用。總括底來說，今日的大學須減少學術的流弊，貫通世界的文化，培養通達的人才，指導社會的演進；使今後的世變不至再像火山一樣，自然爆發，莫之能禦，而會像運河那樣，可完全藉人力的疏導，徐徐安流，來完成一切灌漑運輸的工作。這可說是今日大學的第二個任務。至若窮理盡性，格物致知的工作，原來是大學的主要任務；今後仍當循此邁進，那便不用說了。
今天的大學因爲有了上述的兩項新任務，就發生了下列的幾種新現象：（一）學生人數的激增 現在美國一些規模大的大學收容學生，已有達四、五萬者。歐洲各大學的學生大槪比戰前也都多到一倍以上。就在那些經濟開發較遲的新獨立國家之中，初辦的大學，居然也常過萬人。像普林斯頓大學限制學生不過三千的辦法，在今日眞算少見。（二）科目同硏究機構的加多 中古的大學原以七門學問的硏究爲主，今則學科十倍於此，或且不止；像牙醫、護理、會計、新聞、圖書館學、外國文化等等，都設有獨立的院系。至若自然科學與應用方面的研究所，則更多得不勝枚擧。而且有許多大學還設有高級硏究所以爲已得博士學位者繼續深造之所。（三）外國語文研究的加强 現在除歐洲語文而外，所有亞洲，乃至非洲的各種語文，幾乎都成了專門硏究的科目，並且在敎學方面，均採用最新的科學方法。（四）和社會連繫的加强 現在各大學都力謀與社會打成一片，大部份的學科都以社會上的各種現況及問題爲其硏究對象。另一方面，則常接受各行政部門和工商團體之委託，爲它們作多種的特殊硏究。（五）國際文敎合作的加强 現時的大學都深信學問乃天下之公器，孤陋爲求知之大障；因而極力與國內外的各大學及其他學術團體保持密切連繫，常作敎授、學生、刊物和硏究資料之交換，推行校際或國際之連合硏究，並擧行各種學術性與敎育性的會議，以期得他山之助，收集思之功。（六）氣象的蓬勃 往日的大學事簡，祭酒之責在師表人倫，故多用老師宿儒。今日的大學事繁，校長之職在推進業務，故宜用勇於進取的壯年人。美、德同加拿大的大學校長年屆五十者現已很少，英、法校長亦均在六十以下；纔三十多歲便做校長者，現亦不乏其人。至若敎授年滿六十五卽行退休，則幾成歐美的通例。厚老驥之芻秣，而讓其伏櫪，加白駒以縶維，而責其致遠；歐美各大學現正採取這樣的用人政策，以經常保持其蓬蓬勃勃的朝氣。
新任務使各大學有了一番新氣象，卻也爲它們帶來不少的新困難：
第一、便是師資的缺乏。學生與科目旣均逐年加多，師資的需要自也逐年加大。單就英國大學來說，在一九二〇至一九五五，三十五年之內，敎師的人數就由三千變成一萬──加至三倍以上。戰後美國大學和學生的增加遠過英國，其所需的新敎師當然更多。加以在經濟高度發展的國家，各種工商業都亟需人才，有專門學問的人不見得都願過那種苜蓿長甘，青氈終老的生活；他 們儘可爭名利於朝市之中，而一樣地有益於國家社會。況且朝市之中「有人民焉」，有資源焉，又何必一定敎書然後爲學？所以想使新敎師的人數每年都能和新學生的人數成合理的比例，實在是件很難做到的事。錢多的大學易聘新人，甚至能够延攬國外的學者。經費支絀的大學則不獨請不到新人，而且留不住舊人；因此而常有降格用人，虛席待賢之事。這樣人才外溢，豈只降低了學術的水準，影響到青年的前途，且實貽國家以無窮之害！晉、楚霸權消長之因，端在於楚才晉用，此種情況正復今古不殊也。
第二、是經費籌措的困難。學生班數的激增，院、系、研究所，和實驗室、圖書館的添設，物價的上漲，敎職員薪水的調整，在在非錢莫辦，遂逼得每個大學都要每年增加預算。我這次同十幾個國家的大學校長交談，竟沒有一個不是以籌款爲最頭痛的事。走遍天下，處處都聽到書生叫窮之聲，那得不令人短氣？談到錢，固然短氣；然而要用錢，仍得設法。籌款之法不外兩途。
第一便是捐募。在經濟繁榮的國家，那些歷史悠久，畢業生衆多的大學，遇到一個長於交際的校長，籌募上千萬美金卻非難事。但是募捐總不能每年擧行，所以化緣終非長久之計。比較穩妥的辦法當然是仰給於政府，把大學的費用列入州、邦的預算之內。德國大學均屬邦立，經費的籌措比較尙易。美國的州立大學也日見加多，如密西根州(Michigan)便有九個，維州(Virginia)有八個，賓州有一個大學同十四個專科學校。但它們的經費卻並非全部由州政府供給，去年度全美所有州立大學的預算總數近二十億，而得之於各州政府的纔八萬萬──實僅百分之四十；剩餘的百分之六十是用學生繳的學雜費；聯邦政府給的津貼，同私人團體的捐款來補足的。那向不願意和政府打交道的英國大學到戰後也不得不接受政府的獎學金──實在是給予大學的一種變相補助費。這種獎學金自一九四七以至一九五一，幾乎年有增加（一九四五年纔共只一萬三千多鎊，到一九五一年，則竟有一萬三千新生得到獎學金，實佔新生全體百分之七十五）；到目前差不多仍維持一九五一年的數目。照現在的趨勢看來，這種數字將來是只有增加，絕難減少的。
接受政府補助，自可稍紆困厄，但卻不免另增憂懼。大學之可貴就在乎經濟獨立，超然於政治之外，因以保持它學術上之絕對自由。今既得人之錢，則勢將受人之命；像德國大學的校、院長以及敎授便都由邦政府任命，儘管事實上是由敎授推擧出來報請政府任用，而政府也總是照例通過，從無異詞。但是說起來，總是「趙孟之所貴」，這確非英美學人所能忍受的。況且從另一方面來看，包戲的人總愛點戲，又誰能擔保政府永不藉金錢的力量來干涉校政？前幾年，加州大學就有好些名敎授因爲要宣誓效忠而抗議去職！其實以敎育人民爲務之大學使用一部份人民繳納的賦稅，原屬分所應得。它爲政府造就某種人才，硏究某種學問，就是它報答政府之道；若竟任政府統治校政，干涉敎學，則師不嚴而道不尊，已不成其爲大學矣。這在政治極上軌道的國家，各大學爲此憂慮，不過想未雨綢繆，預爲之防；在一些民治不徹底的國家，這問題確是日益嚴重；聽到大學協會中的某些報吿，眞不免令人心驚！
第三、是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在敎學上之不易得到適當的配合。現代的學術愈分愈細，愈硏愈微，材料日多而組織益難，分析彌精而綜合太少。大體是人文科學受到自然科學的影響很大，而研究仍嫌落後，自然科學利用人文科學的地方太少，因而在應用方面不免發生流弊。加以學生修業之期有限，無法先博而後約，專業致用之途不同，難免捨本以逐末。於是遂造成研究方面各自爲謀的現象，不能收學術相輔相成之益，更因此演成社會上的畸形發展，往往此伸彼屈，相反而交害。今天要使人類一切活動悉合理智，不走極端，共守執中之道，善謀妥協之法，以消除社會上各種的危機，挽囘世界上的浩刼，必先從學術上找出一種一貫之道，拿它來經緯一切知識纔行。這是現代大學所不能推卸的責任，也是它所最難解答的難題。要使任何院系的學生都先受一或二年的人文敎育，則今日各系之本門必修科太多，短短兩三年的時間實無法學足他們應有的專門知識。如選定一門學問作所有院系之共同必修科，則仁智之見不同，一貫之道難覓。哲學、歷史、社會學、人類學都曾有人提出來試行過，但均未收到預期之果。生在今日社會狀況和經濟環境之中的靑年志在應用科學者極多，願學人文科學者奇少。加以他們語文的訓練同古典的知識都不如戰前的青年，這更足以減少他們學人文科學的興趣和能力，所以縱令勉强他們去學一門人文學科，大多數的學生仍是不會眞有心得，足够配合他們的專門知識，使其相得益彰的。蠶因作繭而自縛，蛾以求光而喪身，人賴知識以生，豈眞將永爲聰明而自誤？往者不諫，來猶可追；今全世界從事於大學敎育的人倶憬然覺悟，共圖補救，雖尙未得其道，終當有志竟成，合擧世之力以赴之，將來一切控制宇宙之能必可變爲陶冶性情之學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