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留學
漫談留學
六十年前滿淸政府選派幼童出洋，遣專員護送，發安家銀兩，可謂極愛護青年之能事；而多數被派者的親族仍要千方百計阻其出國。至若成年遠遊的人更是寥若晨星，近三十年來風氣大變，一般賢父兄總是盡其力之所能，儲蓄挪借，奔走鑽營，想把他們十幾歲的子女送往外國。那些已經成年的人則更是費盡心機，力圖遠行，苟能勤工儉學，亦覺於願已足一個故步自封的古老民族在二三十年內變得如此，眞算是進步得大而且快。
風氣轉變太快，也就不免另生弊端，因爲利弊原是互相因依的。我們六十來大半是用飢不擇食的態度去學西方文化，選擇未能全精，採用往往欠當。於是乎新的知識就帶進來許多偏激的理論，新的制度產生些不合國情的辦法。官督商辦的新企業刮盡了人民的脂膏，上行下效的洋八股腐蝕了民族的精神──結果只是燕尾代替了豚尾，狐步替換了馬蹄，買辦消滅了學究，馬列打倒了孔孟。國事至此，原因不一，然而總不能說與幾十年來的留學政策全無關係。
提到留學問題，可分幾點討論：
(一) 選習的科目 光緒初年派出去的學生大都是學習製造工程的。彼時日本也正派人到歐洲留學。俾斯麥(Bismarck)見中國學生多習造船製砲而日本人研究文法兩科的頗多，就斷定三十年後日本必强中國必亂。這種捨本逐末的結果，外國的明眼人早已料到，中國政府同社會人士也漸漸地察覺出來。自清末起學文理法者便日漸加多。到現在，中體西用的思想至少對於留學政策已很少影響，這總算是一般人對於學術的了解有了進步。
（二）留學的方式 留學向有公費自費之別，而公費又有中國公費與外國大學獎學金兩種。前者由政府機關派出，自能適合需要；後者由申請得來，卻不免間有可議之處。自費生在清末民初的時候爲數甚少，歐戰後，法郞馬克貶値，英鎊美鈔低落，始有大批自費出國者。政府對於領得獎金及自費學生的出國，初原聽其自由，國民政府成立後重訂敎育政策，始行加以管制，直至今日仍是一面與以官價結滙之便利，一面加以審察考試之限制，用意甚善，立法頗佳；然狡黠者不難欺以其方，舞弊者仍可上下其手。富而多金的人儘可向那些學術地位很低的大學捐贈幾千上萬美金，而爲其子女換來一名獎學金，向來毁謗耶穌的家庭也無妨利用神父把兒子送進美國的天主敎大學，長於社交的太太更可串通洋奶奶冒充她孩子的媬姆跟上飛機；諸如此類的方便法門眞是擧不勝擧，今天走私出國的人大槪可以與走私進口的貨兩相襯照，相得益彰了。那些有志深造的助敎講師只好望洋興嘆，成績優良的大專畢業生均去接受軍訓，而逃避兵役的紈袴子弟卻早已馳騁於檀香之山，徜徉乎好萊之塢（現今較通用好萊塢），焉能不叫青年學生們抱懷不平？現在敎部方另定留學辦法，想定有周詳的規定，杜絕此弊。
（三) 留學的資格 光緒初年因爲懂外國文的人太少，成年人學習語言不如幼童容易，所以專派幼童出洋。到清末民初之際，外國語已爲各大中學的必修科，遂再無派遣幼童留學之事，政府且曾一度對於大學未畢業的學生出洋加以禁止。直到抗戰結束之日，未受畢高等敎育而卽行出國的人爲數實在很少。近兩三年來，不知爲了何故，忽有大批中學生同大學一二年級的學生連翩赴美；流風所及，竟影響到正規的大學敎育。現在投考大學外文系的人數常超過理學院全院的考生，誰也知道他們的目的並不在學西洋文學而是在準備出洋；把國立大學當作留美預科，眞是斯文掃地！這些中學剛讀畢大學纔考進的孩子們對於專門學問未窺門徑，甚至連國文尙未搞通，便貿貿然遠離祖國去接受美國敎育，將來十年八年後囘國，一定感覺到處處陌生，縱有滿腹經綸，又將如何施展？像陳友仁一類的人甯非前車之鑒？若說到那時再來涉獵中國舊書，則人事甚紛，德慧已損，卽令弄到一點記問之學，至多也不過像辜鴻銘那樣，試問於國何補，於己何益？嚴幾道先生幼時留學倫敦，經常去請曾惠敏爲之講中國書，並時作文章請其改正。今日留美幼童中縱有如此好學之人，其如現在沒有曾小侯那樣學識卓絕愛才若命的欽差大臣何？若想長大了便歸化美國，則須知在白人世界中黃臉皮是不易擡頭的；「美國母親」已經是一部辛酸史的寫照，恐怕想做美國兒子，更會感覺到「謂他人父亦莫我顧」吧！況且小時候的非分遭遇往往會影響到畢生處世做人的態度，將來驕矜之氣與年俱長，機巧之技與學俱進，志大難償，器小易盈，上之則作賈長沙，下之則爲盆成括，豈非反因早出洋而害及終生嗎？往日宋儒認少年登科爲一不幸，眞是經驗之談，惜乎今日青年之作如是想也！
我們是個窮國家，花一文錢要將來能收囘十文纔好；我們是個科學落後的國家，要靠留學生來領導社會，振興民族；惟其如此，纔不能不對於留學的資格加以更高更嚴的限制，個人榮辱的事小，國家興衰的事大；因此筆者認爲只有下列幾種人纔宜於出國。
（一) 大專學校敎師之有專門硏究非出國不能完成者。
（二）事業機關之技術人員經驗頗多須出國實習者。
（三) 軍政法界的人員供職甚勤應出外考察以資觀摩者。
（四）中小學校長及英文敎員成績優異眞能進修者。
（五）畢業大學服務二年以上學有根基才堪深造者。
（六）因有特殊需要非出國不能完成訓練者。
總之凡是今日在國內可以得到的學問，便不應求之他邦，凡是在國外無力深造的人就不宜浪費外匯，惟有在這種原則下慎重選擇留學的人才，才能希望將來對於西洋文化可作有效的吸收。若仍讓些不辨菽麥的哥兒小姐們招搖出國，那不過是「賊夫人之子」而已！至若那些已經出去了的孩子們，現在自然沒有人要追他們回來，但我希望他們到了兵役年齡，便呈請政府覈准緩役，更下決心於囘國後自請入伍以完其做國民應盡之義務；不然，將來一定會有一天外慚清議內疚神明的！偶生俗不長厚之感，輒發愛人以德之言，知我罪我，非所計也。
（民國四十一年九月六日• 新生報）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