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學歷史
如何學歷史
七八歲的孩子聽老祖父說他童年鄕居的瑣事,總覺得津津有味,彷彿六七十年前農村的醇樸景象宛在目前。到十一二歲看三國演義,可以廢寢忘餐,記得爛熟,逢人講說,如數家珍。等到進初中,讀歷史,卻覺得那些古聖先賢莊嚴得可怕,至於那歷代興衰和制度因革,更是像萬花筒一樣,轉得人頭暈眼花。不得已,只好投機取巧,乞靈於什麼升學指南難題解答一類的小册子,一條條像背古文似的逐字硬記,好於考試時去碰運氣。也許因此及格畢業,但由初中而高中,讀了五六年歷史,過了幾十囘大小考,對於歷史,依然連槪念也弄不淸楚,甚至連朝代都數不出來。同是一個人,爲甚麼小時聽故事看小說那樣聰明穎悟,而長大了學歷史反格格不入呢?有人說歷史上的事實沒有「借東風」那樣神奇,歷史上的人物也不盡像劉關張那樣俠義──滿篇都是平凡枯燥的記載,當然不能引人入勝。但是老祖父所講的幼年生活,又何嘗奇特,爲什麼能令小孩終生不忘呢?可見學史無成,不能全歸咎於歷史內容之無趣。最大的原因怕還是一般靑年把歷史看成一種嚴肅深奧的古書,認爲與己無關,對之不起親切之感;勉强去讀,自然愈讀愈苦,愈苦便愈難懂,愈不懂便愈記不住。其實歷史是我們祖宗的眞實生活,其中有善行,也有醜事,有經國之務,也有布帛之言,一切都和我們有直接間接的關係。那扮演的角色,無論是叱咤風雲的英雄,還是平庸樸質的老農,都同那美髯飄飄的關公和白髮蕭蕭的祖父一樣眞實。時間空間雖然相差甚遠,人情物理卻依然一樣;若用這種心情去體會歷史,一定可以覺得它和三國演義與祖父講的故事是同樣有趣,並不難懂。
但歷史畢竟不是三國演義。看三國演義,儘可站在劉備一邊,把曹操當做窮兇極惡的人,加以咀咒;讀歷史,卻絕不可從心所欲的左右袒。因爲三國演義是文學作品,作者原是藉題發揮,讀者亦可任意笑駡。至若學史,則須以求眞爲目的,稍存偏見,便會淆亂是非,厚誣古人,所失尙小;誤了自己,纔是悔之無及咧。近代有些哲學家主張各種歷史觀,本其成見,各想用一種極簡單的道理來解釋一切史實,以定人類活動的軌跡,決未來演進的階段,蠡測管窺,非偏卽枉。有識者閱之,未始不可捨短取長,略得啓發;初學者讀之,不知抉擇,必入歧途。如馬克斯的唯物史觀在十九世紀末年本有其一部份的學術價値可以發人深省,然偏激之見太深,武斷之論全謬;其所提倡之共產革命並未發生於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英國而竟發生於產業極其落後的俄國,已使其學說不攻自破。他種史觀之不可全信,正復類此。總之人類活動的因素極多,有物質的需要,也有精神的推動,有深遠的謀慮,也有衝動的情感,有造成英雄的時勢,也有左右時勢的英雄;自古至今,從無絕對相同的環境和完全一樣的事情,也沒有性格才能盡同的人,從那裏找得出像物理化學一樣的定律呢?況且歷史上的事件,縱然原因相同,還會應緣而異;因素好比炸藥的配合,機緣卻是導火的引線,因素尙可推算,機緣豈能預測?譬如三國聯盟和三國協商對峙競武,可說是戰爭之因,但誰能料到世界大戰將因奧國皇位承繼人的被刺而於一九一四年的八月爆發咧?一件偶發事項往往可以導致極大的事變,改易人類的歷史。試想假若周公死於恐懼流言之日,王莽死於謙恭下士之時,秦政喪生於荆軻之劍,列寧斃命於沙皇之獄,亞歷山大和凱撒每人各多活二十年,世界將成何局勢?人世間實在充滿了各種意想不到的事,和上面所說的假設一樣離奇,絕非任何精密邏輯可以推斷,任何單純原則所能槪括的。所以學歷史應當絕對客觀,平心靜氣地細考史實,推究分析其因緣會合而分別求其個別的影響結果;千萬不要爲任何歷史觀所誤!
古今中外的歷史裏,儘管沒有絕對相同的事,但古今中外的歷史卻是一個整體。氣候的劇變,貨物的傳播和民族轉徙,國際戰爭,曾自遠古以至今日──更將自今日以至於大地毁滅之時——不斷地引起世界上的種族混合與文化交流。所以歷史早已是人類共同的活動,而且將永遠成爲整個人類共同的活動。要作精深研究,自當細分爲各種專門史或地方史。若爲致用起見,卻應該觀其全體,求其會通;支離破碎的知識是不够用的。須知道羌笛胡琴早成了中國通俗的樂器,紙門草蓆已變爲日本現行的國俗,中國的絲曾引起地中海一帶無數的戰爭,英國的錫曾影響到西亞北非好些古國的興衰,希臘的雕刻間接產生了佛敎的造像,孔孟的言論輾轉啓發了十八世紀歐洲的啓蒙運動。這一類的事在歷史上數不勝數,「沿波討源」,首重博覽;要澈底明瞭一國一代的歷史,是常要從別國傍代歷史裏面找那來龍去脈的。所以學歷史應先讀世界通史,然後由博反約;絕不可一入手便走那「抱殘守闕」之路,存坐井觀天之心。
以上所說,是學歷史所應有的心理態度和入門的途徑。現在再談談讀史書所首當注意的幾件事:
第一應先求正名 歷史上有很多的字和詞常被人弄得張冠李戴,甚至誤解濫用。譬如「封建制度」「自由主義」一類的名詞在文人筆下和政客口中早變成全無意義的幾個字;讀歷史,則務必確實明白「封建」究竟是種什麼制度,「自由」到底有何涵義。又如「尙書」「御史」「郞」「吏」「將」「尉」一類的官,其職權階級因時而異;「荆」「揚」「燕」「趙」「西域」「江左」一類的地名,其區域大小,代有不同;「戎」「狄」「番」「蠻」「五胡」「紅毛」一類名稱所指的民族,實是漢異於周,清異於明,隋唐異乎魏晉;「盟」「約」「衞」「戍」「征」「戰」「侵」「略」一類的字所暗示的意義更是大相懸殊──諸如此類的詞和字,都應於讀史時盡其可能,去一一究其眞義。若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是不惟無益而且有害的。
第二應認清時代精神 有些人──連英國的巴克(Sir Ernest Barker)爵士在內──總覺得歷史千頭萬緒,無從學起,縱令一一記住,那關聯少而矛盾多的一大堆亂賬,並不足以啓發心思,有裨實用。這實是毫無「史識」的人們所說的話。歷史不是供人「獺祭」的類書,學歷史的主要目的不是在熟悉掌故,多識前言德行;而是要知道每一時期的特殊潮流,卽德國史學家所說的「時代精神」。它是支配當時一切的動力,貫串一切的線索。有了這種線索,對每一時代所有的史實,便可左右逢源,迎刃而解,容易明白,也不難記住了。譬如說:近兩百年來的「時代精神」是「民族主義」,「產業革命」和「民主政治」。它們互爲因果,交相爲用,釀成近代普天下所有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種活動──包括一切民族的,國際的,和平的,革命的,主動的,被動的,和反動的在內。認淸此點,近代史就容易了解其所以然了。近世如此,古代亦然;從這些地方着手,一部廿四史雖多,又何至於無從說起?
第三應看重分析 上說的時代精神,不是先設假定,再演繹到各種史實上邊去的;乃是先將某一時代的重大事件,很客觀地一一分析其因果,到分之無可再分,析之不能更析的地步,就假定它爲一種因素,然後把它反囘頭去用到原來的事件上,看它是否信而有徵。這就像做數學題目,反證得數,看它能否還原一樣,若能還原,這假定方能成立。如此一一研究分析,慢慢地積累歸納,纔求出來所謂時代的精神。這絕非主觀的假定,也不是偶合的孤證,更不是敎條式的史觀。學歷史的人對於一切制度典章,經濟變遷,社會動態,文化運動,國家興亡,民族盛衰,都當用這樣分析的方法,一一探討其因緣效果,期於得其眞象。萬不可僅就從書上偶然看到的幾種事跡現象,便隨乎興之所至地加以綜合比較,發出膚淺偏妄的議論。綜合的工作是史學湛深史識獨到的大師們所嘗試的事,初學歷史的人不特不要做那種「擧鼎絕臏」的蠢事,連王船山、巴克、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斯塔布斯(William Stubbs)、湯恩比(Arnold J. Toynbee)那些人所做的綜合性的著作,都不宜讀。因爲那些短篇的史論往往是作者有所爲而發之言,讀者若不知道他的時代肯景和其個人的遭遇抱負,是不會明白其所以然的。至若那上下古今包羅萬象的大著,大都是掛一漏萬,醇疵互見,只可供專家通便的涉獵,絕不能作自修求知的讀物。
幾十年前,夏曾佑先生做了一本中國古代史,其序中有這樣幾句話:「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於古人證其因,卽無以知前途之夷險,又不能不亟讀史……是必有一書焉,文簡於古人而理富於往籍,其足以供社會之需乎」?「不能不亟讀史」,確是千古不易之論,想無人能加以駁斥。那「文簡於古人而理富於往籍」的書,卻是至今未見──連外國也沒有──我很懷疑世上眞有人能做出這樣的書!若要文淺於古人而理精於往籍,倒是可能;然而在中國仍是不幸而至今沒有;要有,也不愁有人學不好普通歷史了。在理想的敎本還沒有的時候,要專學歷史,只好聽老師宿儒的指導(到今天還要像漢朝人那樣講求師承,該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去學如何用工具,搜材料,辨眞僞,做考證,以期能有所得。不過這種便利不是業餘自修的靑年所能得到的。在思想龐雜的今日,無師之學,頗易誤入歧途;一得之愚,或可略供參考。至若擧一反三,運用入化,則妙存一心,不可得而言了。
(民國四十一年六月五日• 新生報)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