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帝國的沒落
大英帝國的沒落
路透電(Reuters)稱此次英國女王出宮加冕,坐的是喬治三世特製的馬車,這不禁使我聯想到喬治三世時代流行的一首詩,其中的名句爲:
又是一年,又遭了一囘致命的打撃!
又推翻了一大帝國!
我們已將被遺孤立,
成爲最後的一個,來大膽底抗敵。
…………
也好,從今以往,我們將知道。
我們的安全該向我們自身討,
我們的安全該由我們一手造;
我們要不受支持底站住,否則必倒。
這詩是一八O六年,當神聖羅馬帝國的尊號已被迫取消,拿破崙已佔據柏林並公佈其「大陸組織」,禁止一切國家與英國通商之後,英國詩人華兹華斯(Wordsworth)做的,該是何等地豪氣干雲,何等地充滿了民族的自信力!
今日的英國人何如咧?請看上月中旬「她陛下的首相」邱吉爾在下院受到各黨喝彩,在全國得到熱烈擁護的外交演說;那中間的警語是:「數月來最重要的事件是莫斯科改變了作風,英國將盡其力之所及,使此新作風不爲西方世界任何行動所阻。」邱吉爾是恨惡共產主義很深的人,英國國會(Westminster Parliament)是一相當右傾的集團,英國是共產黨和其同路人比較少的地方,它絕無同情蘇俄之可能;英國人是同俄國打交道最久,認識俄國很深的民族,它斷無輕於受騙之理。然而他們朝野上下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卻是如此!這究竟是何道理?
此無它,今天的英國人早已不是一七二一年阿布斯諾特(John Arbuthnot)所形容的「約翰牛(John Bull)」,而實是高爾斯華綏 (John Galsworthy)所描寫的「福爾賽」(Forsyte)了;換句話說,就是大英帝國已是很快底日趨沒落了。這沒落是先天註定,不能避免的,是歷史造成,無法補救的。今請試言其理。
(一) 地理的因素 新大陸的發現把僻處歐洲西北角的不列顚島變成了新舊世界的交通中樞,那些一向在國際上無足輕重的島國之民乃乘機崛起,充分發揮其傳統之海盜天才以造成一空前之大帝國;地靈而後人傑,於理蓋甚明者。及世界的政治中心逐漸東移以後,英國逐漸有鞭長莫及之感;一九〇二年蘭斯當(Henry Charles Keith Petty-Fitzmaurice, Marquess of Lansdowne)之不惜屈尊以與黃臉皮的日本人聯盟,實爲英國覇權動搖之開始自覺。從此每況愈下,直似日近黃昏,一戰而得不償失,元氣迄未恢復,再衰三竭,勢所必然;此亦「地勢使之然」,並非人力所能救。加以飛機的進步減少了海軍的威力,原子彈的發明更威脅著島國的生存,在未來大戰中,英國實無不受摧毁之理。所以它只好千方百計底犠牲他人以求延遲戰禍。萬一將來大戰發生,它必定捧出一個貝當(Philippe Pétain)去敬獻降表,卻另找出一個戴高樂率領一部份海軍,逃往加拿大,樹起一塊流亡政府的招牌,跟著美國搖旗吶喊。反正無論勝敗如何,它的覇權絕無恢復之望,倒不如脚踏兩隻船,或還有保持島國不受原子武器毁滅之可能。邱吉爾輩之錦囊妙計,料是如此,也實在只能如此;地勢使然,非關人力,「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二) 經濟的因素 英國的國際貿易,在近幾十年來;早是入超於出,專賴海外投資的利潤及航運收入來彌補虧空;老本當然愈吃愈少,到戰前已僅剩卅七億鎊;到現在只有十八九億了。戰後的救濟工作,社會的福利政策,花錢已是很多,而爲維持那將倒未倒的帝國起見,又不得不增加國防費到四十多億,稅率加高,羅掘俱窮,財政赤字,超過三億;這結果自然是通貨膨脹,黃金外流,物價高漲,工資增加,因此而益擴大其財政赤字,竟成一惡性循環日趨崩潰的不了之局。現在煤鐵電力倶難再增,人力使用已達頂點,而一般機械又大多超齡,大量增加生產的希望很少,經濟的頹勢殆已無法挽囘。半年前在倫敦召開「邦協經濟會議」,想提高黃金價格並擴大帝國特惠關稅的議案俱被否決,想組織一邦協財長委員會以計劃整個帝國的經濟,又遭反對;討論了十多天,只決定改善貿易政策並謀取得國際協商以穩定原料價格,藉以擴大生產;另籌設一邦協海外投資銀行以開發殖民地的資源。前者全係空想,後者卻需資本,歸根結底,仍只有請求美援之一途。這顯然表示出今日的英國人已沒有法子能够「不受支持底站住」了;囘憶華兹華斯的短詩想英國人當亦不勝今昔之感。
英國的經濟基礎建立在殖民地剝削上面,其糧食及重要原料仰給於海外者超過五分之四,其成品又悉賴他國作其銷場。過去它總是賤價購入殖民地及落後國家的原料,而高價傾銷其製造品,因以造成其三百年的繁榮。這種損人利己的政策因十三州之獨立與各自治領地之自打算盤而一受打擊,因德美日製造事業之突飛猛進而再遇難關,近更因亞非諸弱小民族之自覺與兩次大戰之消耗而幾到死路。爲今之計,它實只有團結帝國各部份,另定新經濟計劃,將農工商業重行支配平衡,用自有之資源,作合理之分配,按本身之消耗,定生產之數額,儘量底向比較自足自給的路上走去,纔庶幾可以做到收支平衡,經濟安定。但不幸所謂邦協內的姊妹諸國都是同床異夢,猜忌成性,而聯合王國本身的工商機構又狃於故常,迷途難返,資方不肯作目前之犧牲,勞工不願嘗耕耘之辛苦,經濟學者但知在帝國主義的工商組織裏面繞死圈子,鑽牛角尖,政治領導者更只想重溫舊夢,損人肥己;大家依然盲目地以增加生產相號召,以擴大銷場爲職志,豈非眼睜睜底走入死路?
(三) 政治的因素 任何一個國家,無論它的體制如何,總得有種團結人民的精神力量;僅賴有形的政法組織是得不到長治久安的。近代的民族國家建立在人民的自由意志之上,人民愛護自己的主權,當然要效忠於國。古代的帝國實現天下一家的信條,泯除種族階級的歧視;當漢唐盛世,任何地方的草莽下士,甚至於一些新歸化的外國人,都可致身將相,富甲王侯。況且我們老是以內地的財帛津貼四裔的人民,讓他們多享權利,少盡義務。至若羅馬帝國,則連皇帝也是亞洲西歐的人全都可做,並非意大利人獨有的特權。這樣天下爲公的觀念當然能使近悅遠來。今日的大英帝國則適與此相反,它高倡「白人負擔(The White Man’s Burden)」之說,厲行經濟壓榨之策,對於一切直轄屬地,除軍事佔領之外,實無任何道德根據可以作其統治權的支持。這些所謂「落後的民族」也同英國人一樣底有情感智慧,他們能不存「時日曷喪」願與「偕亡」的念頭嗎?
(四) 至於那些自治領地,則至今依然只是一種利害關繫(係)的結合。它們除共戴一虛位君主之外,並無任何其他治體上的密切聯繫;除官用語文相同,社會生活相近,權利擴張相關之外,別無任何其他精神上不可分離之點。擧凡一切胎源於英國的文敎,如民治主義,議會政治,法律制度,工業組織等,都是離心力的淵源,並非向心力的支點。至若歷史上的光榮和血統上的親誼,都是情操的關聯,而情操之爲物,在很現實的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玩實際政治的時候,是無足輕重的。所以十三州早已獨立,愛爾蘭久成仇邦,南非現又如弩箭之卽將脫弦;其他姊妹之邦都在各打主意,競賺嫁装,準備大限一到,便各奔前程,自立門戶,是絕不肯老讓海島上那位大姐用裙帶繫住,永遠跟著她走的。
自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退休以後,英國便沒有一個眞正抱有崇高理想的人主持過大政。六十年來那些住在唐寧街第十號的先生們,無論他們內政上的主張如何左右異趣,新舊殊途,其對於國際政治,都是一樣底純粹以利己爲其目的;他們把不義之財和非法之勢當做福國利民的惟一標準,往往不惜蔑棄信義,違背眞理以討便宜於一時。把自己的富强建築在別國的貧困上面,把自己的安全寄託在別種民族的犧牲上面,而自詡爲得計;於是乎在慕尼黑、雅爾達之後,還要導演些甚麼百慕達等等的秘密會議,假藉和平之美名,以宰割他人之天下。爲鬼爲蜮,欺人以方,也許能僥倖於一時;不過按照自然的定律同歷史的向例,復仇女神(Nemesis)是從來不饒恕人的,沒落分崩將爲大英帝國自招之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謂予不信,請拭目俟之!
(民國四十二年六月十二日• 新生報)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