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美國慶日感言
法美國慶日感言
美國的國慶剛過，法國的國慶又於十四日過去了，祝友邦之隆昌，傷我國之多難，筆者願趁此把我們過去失敗的原因略加檢討，試作平心靜氣之分析，絕非怨天尤人之牢騷。
殘暴的共產黨竟能以極少的人奴役全民，横行無阻，這原因究竟安在？有人認爲清談誤國，責在書生，離心離德，罪在民衆；有人說：「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彰也」；有人歸咎於政黨之失去領導作用，有人指摘軍政之未能組織嚴密，有人說由於公民敎育的失敗同禮義廉恥的淪喪，有人說由於生產事業的落後與法治精神的缺乏。這些責善之言各中時弊，均足發人深省，但都只是我們一切失敗的現象，並非我們何以失敗的原因。百年來帝國主義的剝削同幾十年內亂，再加上八九年抗戰，眞弄到工商凋敝，農村破產。人人衣食不足，自然禮義不興，科學落後，從政者愁子孫之披褐負薪而覺廉吏不可爲，執政者嘆妻子號寒啼飢而悔詩書之誤人，大家鋌而走險，上下征利，放辟邪侈以圖飽暖，這也是人情之常！黨政巨公同社會名流縱有砥柱中流之志，終無點石成金之術，空口說白話，能使人民個個做固窮的君子嗎？大厦將傾，非一木所能支，所以今日人民實不必抱怨政府，政府更不可責備人民，同是時代的犧牲者，但當互相了解憐愛，共同容忍檢討，期於找出那眞正的亂源，針對着它製成一種基本國策，庶可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互相責難是徒傷感情，無濟於事的。
實際的政治是歷史地理人口資源各種因素的配合運用，絕不是印板文章可以「照本宣科」的，所以必須先有健全社會而後能行民主的政治。英美人玩政治，一面發展人權，一面統治經濟，調和矛盾，輕而易擧，簡直是六轡在握，控縱如意。他們之所以能如此者，實在是由於他們的社會組織得健全。他們有一種極强有力而富於彈性的中產階級爲其社會中心，這些人指導技術，增加生產，主持文敎，左右清議，掌握一切自由職業。其休戚與國家相關而生活卻與政府無涉，其自尊之心與愛國之念相合，利己之計與福民之策一致。他們要維持舊傳統以圖安定，卻願迎接新潮流以謀進步，所以一面要鞭策政客同資本家使其就範，一面卻領導勞工大衆助其爭取福利而不逾越法軌。他們常斟酌情形隨時增減政府的威權或改變議會的組織，不辦黨而自能左右政黨，不做官而力足策動政府，不入議會而卻可影響選擧，就這樣地成爲民主政治的基本動力。「天君泰然，百體從令」，社會安定，爲政自易。若是一切興革大計全要靠政府決定，那便不成其爲民主政治了。
我國自廢井田開阡陌以後，讀書人和自耕農就慢慢地聯成一個中產階級。他們孝弟力田尊尊親親以謀社會之安定，賤視工商反對聚歛以減貧富之鬪爭，達則出仕朝廷兼善天下，窮則退隱畎畝獨善其身。縱有內亂外患，這個階級總能死而不僵，任何馬上英雄只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便不難於三五年內收拾人心，平定天下。中國之能與希臘羅馬倶興而不隨希臘羅馬以俱亡者，就因爲有這樣一個屹然不動的階級存在。洪楊亂後，歐洲高度工業化的經濟勢力侵入，把那新受創傷而又不達時變的中產階級壓搾得幾難自存，從此中國社會的中心就動搖了。於是依附外力之買辦階級乃乘機而起，假曉暢洋務之名鑽入仕途以與那破落的士大夫階級爭取領導社會之權。由「科甲」「捐班」之傾軋演成官民爭利之政潮，及川鄂兩省反對川漢鐵路國有之事變擴大而清朝遂亡。民國初年這買辦階級更由「四民之末」一變而爲社會之蠹，彼時名爲軍閥當國，實則是那般商優則仕仕優則商的人們盤據要津以媚外而殃民。舊中產階級乃出其最後之力，憤起革命，造成了自五四運動以至北伐統一的一段歷史。可是力已用盡，但能得到表面上的政治勝利，並未能在根本上從新樹立起社會中心，士商依然交爭於朝市而無暇顧及農村，農工失所依歸，自易走入歧途。一個貧疲傍徨並無中心的社會，在八年血戰之後，那能還有自動改進的力量同抵抗邪說的信心？這好像一片浩浩無垠的浮沙，看起來很够偉大，可是巧匠費盡心機，終不能在上面建成堅固的堤防，一旦洪水冲到，焉有不立成大湖之理？不然，以中國之大，難道今天就沒有一個像曾滌生（即曾國藩）那樣的人？但誰能在鄕下辦好團練來幫助政府去戡定大亂？若說這完全由於共黨組織嚴密，人民難得武器，未免有點過於崇尙暴力了！思之，重思之，恐怕還得承認社會久失中心、人民無法領導是中國自戊戌變政以至今日紅禍滔天的眞實原因吧！治病貴能治本，醫國無異醫人，書生直言，亦聊盡匹夫之責而已！
（民國四十一年七月十六• 新生報）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