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騮先先生的二三事
朱騮先先生的二三事
適之、月涵(即梅貽琦)兩先生去世還不到一年,朱騮先(即朱家驊)先生又遽爾作古,我們敎育界受到的打擊真是太多太大!騮先先生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曾經幹過多種性質不同的工作,他對每件事都是不計毁譽地全力以赴。例如,他主持民事,便革新警政,詳察戶口;他管交通,便整頓電政,提倡民航;這些事並不全是順而易行的,但他總能排衆議,克萬難,而使其終底於成。他從政三十餘年,始終保持著書生本色,其立場和興趣實未嘗一天脫離過敎育學術事業。自國民政府成立以來,所有敎育學術界──包括中央研究院,中央圖書館,中央博物館等機構──一些重大的興革和艱巨的事業,幾乎沒有一件不直接或間接與他有關。凡此種種多爲世人所共知,用不著多提。我現在只追記兩三件最足以顯示朱先生性格人品的事情,或亦可以略備異日史家的採擇。
九一八事變之後,我到中央大學任敎,上課不久,卽起學潮,斷斷續續地一直鬧到二十一年的初夏。時先生已由中大校長調爲敎育部長,奉行政院長汪精衞之命,派段書貽先生繼任中大校長。書貽力辭不獲,乃在中央醫院預定病房,然後隻身往校接事。果然一進校長室,便遭毆打。汪精衞要維持他自己的面子,竟令敎部解散中大,逮捕學生,並指名拘拿三位敎授,第一名便是現已死在匪區的繆鳳林先生。朱先生認爲學校可以改組,學生可以甄別,但是敎授絕不能輕加侮辱,縱令他們眞曾鼓動學潮;因而他只執行了那命令的前一半。像他那樣的捐棄前嫌,拒受亂命,以維持尊師重道的傳統,該是何等的度量恢宏,深識大體!
中日戰爭勢難避免之時,先生奉命主持浙江省政,他一面趕築公路,經營民防,一面仍集中人才以從事於經濟,文敎的建設。其各廳長官頗多俊才,尤其是他拉去兩位大名鼎鼎、風骨嶙峋的學人──樓光來和丁山先生──做他的秘書長和科長,這件事使當時浮沉宦海的人和跌宕文史的人同樣地吃驚稱奇──儘管這兩種人對於這件事的看法完全不同。戰事爆發太快,使先生空抱大志,有嘉猷,而不得其時,未能實施,眞是可惜!
戰爭初期,日軍在金山衞登陸,頓使沿海地帶無險可守,該戰區的防軍乃預備決錢塘江口的海塘,以暫阻敵軍之前進。此計若行,將使杭、嘉、湖,以及蘇、常、太倉、松江、鎮江等舊日八府所屬之地大半淪爲澤國,更會令千千萬萬的老弱婦孺化爲波臣。先生覺得我們抗日,原非專恃三軍的武力以爭一日之得失,而是要激發全國的民氣以謀最後之勝利;困此一切軍事行動務必顧到它在政治、經濟兩方面所可能發生的影響。今日寧可失去土地,以待將來之光復;今日絕不可失去人心,以招國本之動搖;乃急電軍事最高統帥,陳明利害;幸獲採納,纔使江浙這個最富庶區域內的生命財產得以保全。先生這一建議豈不是「仁者之言其利溥哉」嗎?
海防旣撤,臨安一帶勢難久守,先生奉命於撤退時,焚杭州以實現「焦土政策」。但是他卻認爲杭州人民實無法全徙後方,若燒毁房屋,便無異驅之附敵;且毁杭州並非眞能阻敵,而留杭州亦未必遂至資敵;況最後勝利終屬於我,則又何必快此時之一炬,以增戰後之創痍,因毅然以違命之責自任,而於撤退後,向中央請罪。中樞旋亦嘉其用心,而捨之不問。這與張治中之火焼(燒)長沙,恰成一尖銳的對比:一則甘冒重責以行其仁民愛物之志,一則假公濟私以遂其趁火打刼之願。忠奸之分,人獸之別,豈不是早在此時表現得明明白白?
騮先先生自少至長,一向樂觀,惟其充滿信心,纔肯勇於任事,而能在事功上大有建樹。但是他這種精神竟在抗戰末期逐漸消失。他何以變得悲觀,我至今不知其故;不過他有一次談話卻使我永不能忘。他在世的時候,我始終不願向他重提舊事,以增其傷感,更未曾對任何人談及,以免引起人家對他的誤會。現在他已經永辭塵世,我想無妨把那次的談話約略地寫將出來,也許可以增加一般人對他的了解。
在抗戰後期,一個初春的假日(確實的年月我記不清了),先生忽到沙坪壩中大宿舍,找我同往南開中學校園散步。彼時梅花初開,寒氣頗重,池水澄清,游魚可數,我們席地曝日,看翠鳥飛翔,話羊城舊事,頗生感慨。先生凝思良久,忽然說:「我這個諸葛亮是失敗定了,你這文中子到底做得成績如何呢?」(民國二十一二年間,公曾勸我從政,我笑答以「先生自己儘可做諸葛孔明,但幸勿拖我下水,我是幼無大志的人,至多只想學學王通罷了」。一時的戲言,那知他竟仍記在心中?)我愕然問以何出此言。他答復我的話很長,大意是說他以前總認爲中國的貧弱同文化的衰落,都是由於政治不上軌道,但能革新政治,則一切問題自將迎刃而解。彼時年少氣盛,把天下事看得很容易,滿以爲上行下效,眞能像草上加風,只要努力硬幹,定可百廢倶興,等到打倒强敵,自可全國太平。這種信念歷久彌堅,所以一向認爲讀書人不應該全不過問政治;至於我在戰前所說中日相爭,勢必兩敗倶傷,徒爲共產黨舖路的話,他更視爲是杞人憂天的過慮。但是現在卻很擔心我的話怕要不幸而言中了!我看到他詞色沮喪,不願意他再說下去,就拉他到小龍坎小飮。酒酣,他又自謂幼時喜歡讀書,很想硏究科學;現在幹久了政治,已是欲罷不能,極想囘頭讀書,卻是爲時已晚!他言之嘆氣,我只好亂以他語而罷。他那時候的感慨同我戰前的淺見究竟對是不對,現在姑置無論(其實也用不著再加討論!),至少從他那番談話之中,總可看出他之投身政界實在是想康濟時艱,絕對未存絲毫權利之心。所以他居要津將二十年而依然是兩袖清風,別無長物。近年來,他因病乞休,雖步履維艱,而始終怡然自得,雖門可羅雀,而從不憂讒畏譏;蓋早已除盡江湖豪氣,而進乎儒家之所謂道者矣!
先生自成童之日起,卽一面讀書,一面革命;五十年來,蓋未嘗一日閒,亦未嘗一日不與革命大業發生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今日像他這樣富有政治經歷而猶健在的人實已寥寥可數,我因此曾幾度勸他趁此退休身閒之日,寫一自敍平生之作,藉以「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直言無隱,藏之名山,將來必可以補國史之不足,供學人之檢討,其有益於世,正不一定便在其畢生政績之下。乃先生總是謙讓未遑,終至論載未成,便已長逝;豈慣於起而行之的人眞認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耶?死者已矣!現在只有希望先生的遺稿能够付託得人,不至散失,則幸甚矣。
三十年來先生待我甚厚,而我未曾爲先生效一日之馳驅;先生期我甚殷,而我始終未能稍酬先生之雅意,媿對良友,內咎實深!上月我薄遊星馬,兩過香港,晤及很多故舊,莫不殷殷以先生之健康爲慮,而囑我代致問候之忱;乃我歸已旬日,猶未造訪致敬,而先生已遽歸道山矣!自慚疏嬾,悔恨無窮;現在只好「尋平生於響像」,記前言以思哀了!燈下寫此,擲筆長嘆!
(民國五十二年二月• 「傳紀文學」第二卷第二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