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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彥堂先生之治學與為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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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彥堂先生之治學與為人


                                     
                                     董彥堂先生之治學與為人



      近代第一個用科學方法來整理我國古文字,並推定古代年曆的一位中國學者,也是現代惟一以中國文字從事著述,而具有世界性學術價値的一位作者,董作賓(彥堂)先生,已於十一月二十三日因病逝世。這一噩耗,無疑的,將使世界上許多硏究中國古代文史的學人爲之傷悼!


      自由中國的讀書人,對於彥堂先生的學問,大槪多少均有所知;至關於他的人品,卻未必都很清楚。我現在願把我所知道他的三數特點,很忠實底寫將出來,以代替誄詞、輓章,就算是對這位三十年的老友致最後之敬禮吧。


    (一)他是一個視學問重於生命的人 彦堂先生學無常師,不分門戶;對於上古文史之新資料與舊傳說的硏究,往往冥心覃思,戛戛獨造,然後旁搜遠紹,力求實證。旣不因疑古而薄古,也不想復古而厚古。他惟一的目的只是要考古以證古,明古而釋古。因此他理董一切零星資料,盡可能底使其有系統條理,俾學者可藉古人遺留下來的吉光片羽,而推知當時若干制度文物;初非僅爲識奇字而辨卜詞,誇博雅而翫金石也。他張皇幽渺,纂修墜緖,補苴罅漏,無間寒暑,不爲窮困而分心,不因兵燹而輟業,孜孜不倦,老而彌勤,如此者,蓋幾四十年如一日。近八年來,他積勞致疾,心腦倶病,血脈僨張,兼患消渴,有時竟至手不能高擧,語不能成詞。入醫院調治,輒稍愈卽出,絕不肯多事休息,暫停工作,對於家人親友之勸吿,醫師護士之規戒,槪置不顧,依然是燈下寫作,夜半不停。他這種追求眞知,以身殉學的精神,應該可以永放光芒,替後世的讀書人作一盞指示方向的長明之燈!


    (二)他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 我在民國二十一年的春天,始與彦堂先生訂交,不及見其奉侍父母的情形。近十餘年來,每逢歲時伏臘,總看到他收拾淨室,恭寫祖先牌位,焚香燃燭,羅列酒漿花果,正其衣冠率領全家,擧行跪拜遙祭之禮;其肅穆之情與淒愴之容常令我由敬生感,愾然於懷!他老而追遠尙且如此,則其少年時事親之孝可想見矣!他生平對其夫人之愛,撫其子女之慈,與夫交友之必忠必誠,處世之至謙至和,以及居處之恭,執事之敬,眞可使人無間言。彥堂先生少年歷盡艱辛,中年屢遭時變,故能洞悉人情,常卑以自牧;然而道長魔高,仍不免偶遭誹謗,力絀願違,有時亦行事遇阻。他並不講黃老之術,秉性實外和內剛,對於是非辨得很明,細節看得頗重;因此也就免不了有時候要向知交發牢騷,同良友起爭執,以至面紅耳赤,但是說過揭穿,便淡然置之,絕無絲毫芥蒂存於胸中。況且他這樣的直吐胸臆,也只是對於他所認爲是正人君子的老朋友,纔偶爾出之;至對於橫逆之來,則總置若罔聞,絕不計較,等到事過境遷,且往往以德報怨。像他這樣有至情至性,而又能克己復禮,該算得是儒家所說的「君子人也」了。


    (三)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彦堂先生以精硏殷商的文字、史、暦,得與王靜安(王國維)齊名,二堂──觀堂與彥堂──之稱早已傳遍海內外了。其實董公所長還不只此。他深通經學,熟於史乘,能文、善書,通曉音律,長於治印,工於雕刻繪畫,且習於斧斤機械之運用;擧凡家中的門牕、鐘錶、電器、鎖鑰、收音機等物,皆能躬自安裝、修理,不假手於技匠。興之所至,偶亦蒔花、種菜,其能不亞於老圃;間或編織、補綴,其工幾侔乎巧婦,乃至玩具之製作,模型之創擬,無不匠心獨運,精妙絕倫。蓋眞能手腦並用,兼擅形上、形下之道、器、學、術矣。似此智能全面發展的人物今日實不多見。


      彥堂先生平日最欽佩那位「通五經,貫六藝」、「硏覈陰陽」、「數窮天地」的張平子(張載),因自顏其居日「平廬」。他比張平子遲生一千八百二十七年,而所生之地,所秉之方,所精之學,與所懷之志都大致相同;其以張平子自居也,固宜。可是他所遇之時,則猶不如平子;平子死後四十餘年,始有黃巾造反,導致大亂,彥堂先生則畢生未曾過幾年太平日子,雖享年較多七歲,而不能歸正首丘,則又不幸相同!他服膺其鄕先賢,乃竟至同其遭遇,亦何偶合之巧耶?「御六藝之珍駕,遊道德之平林,結典籍而爲罟,敺儒、墨以爲禽。玩陰陽之變化,詠雅、頌之徽音」──這是張平子自負的話,彥堂先生也庶幾乎做到了。「天長地久歲不留,俟河之淸秪懷憂!」「諒天道之微昧,追漁夫以同嬉」──這可說是彥堂先生與張平子所共有的遭遇,同具的牢鬱足令現在一些鞅掌勞人以及「流離之子」所同聲嘆息者!已矣哉!這位蓄道德、具才智的一代學(連接上面)人現已眞追蹤張平子「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了!他的學術自有其入室弟子們加以闡揚,他的生平也許有當代的博斯威爾(John Boswell),或未來的斯特拉齊(Richard Strachey)爲之詳作傳記,都用不著我饒舌。今寫此短文,不過是傷逝自念,聊志哀悼而已!若今世尙有秦失其人者在,讀此,不亦將嗤我爲癡乎?

                                       (民國五十二年十二月• 「傳記文學」第三卷第六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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