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1
商品介紹
2
追念傅故校長孟真先生3
https://www.stcef.org.tw/ 財團法人沈剛伯曾祥和文化教育基金會
149

追念傅故校長孟真先生


                                      追念傅故校長孟真先生


      孟眞(即傅斯年)先生去世已經過了十三年,人天相隔之日愈久,我對他欽佩之感反愈深。所以然的道理有二:(一)任何人生前一些平淡無奇的言、行,和不足重輕的細節,在死後,受時間的淘洗,遂漸被人遺忘;其猶能存在活人記憶中,不隨歲月以俱逝,只是幾件重大、奇特的事蹟──不是最好的,便是極壞的。而孟眞先生平生確曾有過很好的表現,並無大壞的毛病。(二)凡是異乎流俗的言、行,在當時,絕不能令多數人信服,因爲仁智之見常因立場而各異,得失之果必須歷久而始明;等到水清石見之日,情僞畢露,是非大明,則向日持異議之人自然會追思往事,而服其先見。古先哲人之往往見輕當時,而反能師表百世者,便是這個道理。


      孟眞先生天資高,心思細,氣魄大,性情厚,讀書常有創見,治事極具幹才,更有組織能力與領導天才,畢生矢勤、矢勇、任勞、任怨,以從事於敎育、文化事業,而尤以對於史學之貢獻爲大。這都是彰彰在人耳目,爲中外學人所共仰的事。除此之外,他還有些値得稱述的地方;那就是他用人確是「無所畛域」,往往破除情面,行事眞能實事求是,有時且「不作調人」。他因此而常被誤會,頗遭誹謗;也正以此而令我心折,嘆爲難能。自民國二十年左右以至今日,我常常聽到人家說傅孟眞是北大健將,專以發展北大,擴張北大派勢力爲務。這話其實說得過火了。人人誰不愛其母校,何況這個與近代中國文化大有關係的北大確是値得一愛呢?愛之而盡力謀其發展,不能說是件壞事。至若說他處處擴張北大派勢力,則確是查無實據。他手創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所,經營了二十多年,用人有很大的自由;而在全所人員中,出身北大的人佔的百分比實在很低。他在戰後代理北大校長,起衰救敝,等於建立新校,從各方面網羅人才,而大都是援引的一些與北大毫無淵源的人。他主持臺大校政之日,政府爲適應環境的需要,要他大加改革與擴充,所給予的經費同員額都頗寬裕;他新用敎職員很多,而北大畢業卻寥寥無幾,凡是知道這三個機構內容的人當不至以予言爲誣!自大陸變色以後,孟眞先生覩滄海之橫流,憫斯文之將喪,乃力謀爲國儲才,見人一藝之長,聞其一語之隽,輒破格羅致,或引入臺臺灣大學,或薦往他處。他一方面拔姬姜於憔悴,採芝菌於糞上,而另一方面,對於許多故舊的自薦或請託,卻毫不徇情地加以謝絕!我嘗當面說他對於遠者、疎者,能够拔茅連茹,而對於近者、親者,卻反察及淵魚。誰知近年來,經過許多事實的證明,纔深知當年他所不以爲然的一些人果然都是要不得的;像他這樣的謀事之忠和知人之明那得不令我常常想到,而越想便越覺其可佩。 


      「實事求是」本是治學同辦事的基本條件。一個人在學無所成,未任大事的時候,受到外力的牽制很少,要脚踏實地,尙不太難。等到學成、名就,出任繁劇,而仍不趨風尙,不計毁譽,不「詭隨」妥協,以嚴明是非,細別義利,則大非易事了。試看史家所謂「實事求是」之河間獻王,他「身端行治……明知深察」,朝野皆頌其德,仍不免以此遭武帝之忌,可見這四個字之難以做到了。孟眞先生爲學,必尋本源,蒐集實證,治事必察其究竟,毫不敷衍;雖因此而遭受羣疑衆侮,迄不退縮!世俗常以大事化小,終歸無事爲能,他偏愛小事弄大,以冀成事爲願,只求正誼,明道,絕不顧及利害,還能說他不是豪傑之士嗎?至若「不作調人」,則更是特立獨行的作風,必須信道篤、識見高、智勇兼備、毫無私意,纔能做到。沒有如炬的目光與先知的灼見,自然只能與世浮沈;縱能明是非、別善惡,而沒有愛真理的精神,和大無畏的膽量,遇著左右爲難的事,也只好依違兩可。前者是盲從,後者是鄕愿,與那所謂「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的中庸之道是大不相同的。這樣「强哉矯」的人實不多見,而孟眞先生卻頗有此風。在日本剛投降的時候,他主張凡曾參加過僞組織的人槪不錄用。這與當時政府的政策及一般輿論不盡相合,他明知其主張難得行通,但卻堅持忠姦之分不可不嚴,眞是大義凛然!他反對社會上之所謂「中醫」,曾因此和人家吵過許多架,打過無數筆墨官司。其實他何嘗不知道中國流行的好些丹方也確能治病,可是他以爲那種肺屬金、腎屬水的理論旣然是科學的障碍,就非徹底掃除不可。這種擁護眞理的熱忱實屬少見!


      我每一想到這位老朋友,總覺得他是一個悲劇中的人物!他極端愛國,極端反共,不意以望六之年,竟重逢陽九之厄,眼見其費盡一生心血所經營的事業全化烏有;傷心之餘,來到臺灣是準備做田橫的!但他在一息尙存的時候,卻仍要培植下一代以爲將來復國建國之用;因此把他的獨子留在美國,而手書正氣歌,並作長跋以敎之;更想盡方法,送些比較年輕的朋友們出國,而自己卻誓死不離國門一步,連到華盛頓開會,也拒不出席。憤慨之至,乃至不自珍惜,故違醫囑,糟蹋身體,不覺遂演成了慢性的自殺!說他求仁得仁,固然不錯;說他齎志以歿,也未始不可。「曩以天下自任,今以愛子託人」,「雄心摧於弱情,壯圖終於衰志」;有其才、有其遇,而無其時,可悲亦可嘆矣!

                                                  (民國五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大學新聞)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17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