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蔣夢麟先生
我所認識的蔣夢麟先生
民國二十一年,我初與夢麟先生相識,以後二十多年,和他始終只是一種點頭之交,除偶爾遇見,相互寒暄而外,從未直接來往過。他爲人如何,那時候我幾一無所知,但曉得他形容清癯若司馬相如,細聲鴃舌,說一口紹興官話而已。民國四十九年夏秋之際,我因事往美,過加州,作客於趙元任先生處。不久,夢麟先生亦應趙公伉儷之約,至其家中;我們晨昏相聚,幾達一月。每天下午及週末,趙公夫婦常駕車領我們出遊,旁的應酬也總是在下午或晚間。元任先生每週有五個上午必到大學去指導助敎寫書,趙太太則趁此時忙她的家務。我們兩個客人閒著無事,便同出散步,往往邊走邊講,越講越有勁,有時就在花間、樹下,山石或草地之上,對坐大談,從天下、國家的治亂,與思想、文化的轉變,一直扯到個人的感想和往事的囘憶;海濶天空地暢論古今,倒也樂而忘倦,常過午方歸。這二十幾次的暢談,彼此眞情流露,毫無隱飾,遂使我對於夢麟先生的思想、風格、識見、修養,有了相當深的認識,也使我對他產生了崇高的敬佩之心。今日老成凋謝,連一個容貌相似的虎賁(典故出自北齊之假面虎賁)也見不著,不得已,只好從三年多以前的談話之中,來想像其情懷,尋繹其理想,或亦庶幾可以彷彿其爲人於萬一乎!
夢麟先生不獨懷著經世致用的大志,而且具有康濟時艱的卓識。他認爲中國亂源是「貧」和「愚」,對症下藥的辦法便是「養」與「敎」。所謂「養」,首先要增加農產,使地盡其利,人果其腹;這包括了土地的重劃,水利的興建,耕種、畜牧的改進,土壤、森林的保養,衞生、節育的推行,種種專門問題。等到鄕村繁榮,農人的購買力增加以後,便須立卽從事於工、鑛(同礦字)同運輸事業的開發;這時候,一定要注意解決原料的採取,消耗的分配,勞、資的調協,國際的貿易等重大問題。總之,捨農而談工,是本末倒置;若只顧發展農林漁牧,而忽視製造、運輸,則仍將不能富國裕民。必須使農、工、商業得其平衡,自用和外銷,國防和民用都維持著合理的比例,然後能使國家民族立於不敗之地。他這種經濟政策眞可謂切合國情。他的敎育主張也是因時制宜。他以爲今日當務之急是職業敎育的改進和推廣,其次是師範敎育的加强與義務敎育的延長,再纔是大學的充實與高深學術的硏究。這種輕重緩急之序他認爲是不能亂的。在正規敎育之外,尤應推行有計劃的社會敎育,以謀陋俗之改革,新知之推廣,與夫禮、樂、習慣及日常生活之現代化。要達到這種目的,應該將目前所有的實際問題一個一個地提出來,分別尋其根源,明其積弊,然後根據學理,斟酌實情,擬成補救改良的步驟、方案,寫成專著,讓一般人公開討論,以期折衷羣言,庶可自然生效。因此他主張把各種自然科學的新知,用平易近人的文字寫成專書,給門外漢看,同時也將各門人文、社會學科的要義,以深入淺出的筆墨,寫成有系統的小册子,給學理、工、農、醫的人們讀。這樣,便免得專家們抱殘守闕,蔽於所學,更可使蚩蚩者泯不至囿於習俗,難與慮始;其對於社會、國家的貢獻,當比專門著作爲尤大。夢麟先生堅信倘若全國才智之士都能在政府號召之下,在上述的規範之中,各盡所能地以從事於「養」、「敎」兩種工作,則不出二十年,中國必可變爲一個徹底現代化的國家;那時候,一切政、法、國防種種問題自可迎刃而解,擧措咸宜了。我沒有政治經驗,不知道他的主張是否全對,不過總覺得他這套簡明扼要的理論旣非高談玄理,也不是空說大話,應該是値得我們細加考慮的。適之先生嘗稱夢麟先生爲今日國之重臣,我想這一語之褒並非溢美,夢麟先生是可以當之無媿的。
夢麟先生在敎育、政治、建設各方面,不斷地工作了四十多年,都有卓越的成績;尤其是近十餘年在臺灣所領導的農田、水利工作眞是惠及黎民,功垂竹帛。因此中外人士莫不說他是個成功的人,一個行老運的人。不錯,他在事業上是成功了;可是在內心裏,卻是一個感傷寂寞的人──至少,他在一九六〇年與我聚談的時候是如此。從他的談話分析起來,大約有兩種原因。(一)他的民族意識極爲强烈,抱負愈大,便失望愈深,從政愈久,便感慨愈多,對現實認識愈清,就不免對將來憂慮愈切;這都是很自然的。有一次,他在参加過加州大學一個敎授的酒會之後,對我說:「我往日在此讀書的時候,美國人一見中國人,便問“Where is your laundromat?“(那兒是你的洗衣店?)現在改爲“Where is your laboratory?”(那裏是您的實驗室?)話是變了一個字,而在問者的心目中把中國人看作賺美金的苦力,還不是一樣?更可嘆的,是從前的中國學生聽說洗衣店,便感憤得思雪此恥;今日留美學人一提及實驗室,卻大都沾沾自喜!楚才晉用,久而忘返,縱令一旦歸國,也將無法適應環境,發抒他們的長才了!像這樣的人才外溢,我們將來回到大陸,怎麼辦呢?」他曾好幾次說:「時時想回大陸,而又天天怕回大陸!」我先前還不大明白他的眞意,後來纔知道卻是爲此。以他所處的地位,本應有此憂慮;然而這種憂慮,豈是在短時間內所能消釋的?(二)夢麟先生對於中西學術涉獵甚博,太博則不易反約,而愈思反約。加以目覩近六十年來世界之劇變,體驗到各種思潮之起伏轉移,以及各種理論與事實之因果、矛盾,常覺欲謀某種思想之徹底,則勢所不許,欲圖各種學說之調協,又無從著手,因而遂有不能擇善固執之感。他自謂曾出入於儒、墨、釋、道,以及希臘、希伯來各種哲學之中,而終不能自安其心。不得已,試信基督敎以求自我麻醉,而其效果乃適得其反。他旣不能率性而行,置一切外在的標準於不顧,又不肯否定「心」之存在,以適應環境爲已足,偏苦苦地要用實證方法,去尋出一貫之道,以得到最終極的眞理!不能,便感到心靈上的空虛同精神的煩悶了。這本是智慧高,讀書多,經驗富的人所常感受到的一種挫折(Frustration這是夢麟先生那次談話時所屢用的一個字,我姑且勉强譯爲「挫折」)。一個人在精神上常覺有此挫折,則自然不能天君泰然矣。
夢麟先生從政日久,養成了敏於事而訥於言的作風,又因公務繁忙,不得不採取西洋習俗來略爲改變裴晉公私邸見客的辦法;他因此省了很多無聊的周旋,卻也不免減去了不少的有朋之樂。加之國難以後,親友離散,年事漸高,故舊日少,相識滿天下,孤芳徒自賞──這非變相的寂寞而何?位崇則身孤,望重則歡少,年高而念廣,體泰而情索──這原是事理之常,不過像夢麟先生那樣富於感情的人卻不免有時覺得難受;他臉上的微笑,口頭的幽默,適足反映其內心之孤寂傷感耳!近年來,他又不幸而失去了共過患難的太太。在子女遠遊之時,度鰥魚不眠之夜,顧瞻家道,終難自遣!不得已而强續鸞膠,竟又徒增勃谿,「蹀躞東西,終成溝水!」望八之年,迭遭轗軻,縱不下堂傷足,恐亦難免鬱結生癌已!天不憖遺一老,遂使賢人運厄龍蛇,是又乃國家之不幸矣!
(民國五十三年七月•「傳記文學」第五卷第一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