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羅志希先生
悼念羅志希先生
羅志希(即羅家倫)先生實在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他先天的秉賦與後天的修養都有異乎常人之處。他生平不畏强禦,而有時卻能負重忍辱。他原辯才無礙,而有時偏訥澀若不能言者。他通權達變,偶亦出入小德,而在重要關頭,確有臨大節而不可奪的操守。他周旋於黨、政、敎育、外交各界逾四十年,而始終未失其赤子之心。他一向唾棄文言文,而偏愛做舊詩,其絕句佳者且幾可與龔定盦相頡頏。凡此種種皆極難調和的性格與作風,而志希先生卻俱有之,而表現得非常的自然與成功;說他不平凡,該不錯吧。
這位不平凡的人恰巧生在一個非常時期,可以讓他發揮其才智。他在北大讀書,卽以辦新潮和推行五四運動,而名聞全國。後留學美、歐,又在柏林、倫敦從事過轟動一時的愛國運動。歸國後,他參加黨務訓練所(政治大學的前身)的創辦,並主持清華大學。兩者均非輕而易擧的事,但志希先生確能一一完成其使命,而尤以在清華時所建立之制度能行之久遠,至今猶爲人所稱道。抗戰末期,他奉命監察新疆以安反側。戰事甫終,他又出使印度以覘新邦。前者他完全成功,後者因尼赫魯之勾結共黨而無由展其長才,那不能算他個人的失敗。這些都是邦人君子所共知的事,無待我之縷述。惟志希先生畢生工作最久的地方是中央大學,而我卻在他之前進中大,在他走之後纔離開,對他在中大十年的設施,知之頗詳。今特就記憶所及,略述如下,以作我對這位故友之悼念。
志希先生之出長中大適在該校解散整理之後,其時校內師生頗不能安心敎學。先生以謙虛的態度得到敎授的支持,以坦誠的胸懷得到同學的信服,以廉察勤謹處理事務,而使百廢俱興,更以極明愼的選擇聘任新敎授以充實各院系的敎學。就這樣把一個鬧了大半年風潮的學校很順利底納入正軌,恢復了它舊日所有敦品力學的校風,使其以後雖經大亂而仍不變。那幾年中大就過着那種平靜安寧,「無聲無臭」的日子,看起來,好像極爲平常,無可稱述;其實那已經是幾乎進步到「常德不忒」,「復歸於樸」的境界了。古稱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辦學校又何嘗不如此呢?
先生之於中大,固不僅恢復其正常而已,他更能配合國策,加以擴充。時日寇已深入邊陲,大戰勢難避免,先生凜然於航空人才之缺乏,乃在工學院創立航空學系,聘羅榮安先生歸國主其事。我國之硏究航空機械學實自此始。今日該系畢業生之執敎於美國大學及服務於波音公司者,頗不乏傑出之士,可見先生作育之功所及者遠矣。同時,先生又覺我國醫學落後,遂添設一醫學院而使中大成一完全之綜合性的大學。在大戰前夕,增加敎育經費甚難,先生此時增設院系,蓋眞煞費苦心矣。
當中大正發展得蒸蒸日上之時,而蘆溝橋事變突發,上海很快卽成戰場,南京遂日遭空襲。時中大招考新生甫畢,許多敎授方在圖書館中閱卷,而校中卽於此時中彈。所幸假中人少,師生無受傷者。予時閱卷剛完,而宿舍已停伙;志希先生乃於警報解除後,約予往其大樹根家中午飯。兩人均愁腸百結,對坐默然,草草食畢,殊不知味!此余生平第一次在戰火威脅下進食,其驚憤交併的心情,至今猶未能忘!今日我這個劫後餘生尙在人間,而彼時暫作東道主的患難朋友卻已仙逝!懷舊增慟,曷勝愴然!
中大迭遭轟炸,自無在南京開學之可能。志希先生乃委託敎授分往西南各省察看有無可以遷校之適當地點,而終於選定遠離海岸,交通便利之重慶爲新的校區,時中央政府固尙未宣布西遷也。大計既定,乃設轉運站於漢口,趁長江航運猶能暢行之時,將學生、圖書、儀器及一切可移之物分批運至漢口,再轉船往渝。連農場之外國種乳牛十餘頭亦由幾位年輕膽大的職員自動地驅之步行,備歷艱辛,竟於翌年安抵重慶郊外沙坪壩之新校,而爲抗戰史中添一佳話。其時遷至後方之大學損失最小,復校最快,師生最多者,首數中大。此實志希先生有遠見,有魄力之功,其加惠於青年,貢獻於國家者,可謂至大;又豈僅長留光輝於中大校史而已?
嘉陵江畔之松林坡風景雖佳,而面積有限,不够容納全校各院系及附屬機構,於是只好將醫學院分設成都,附屬實驗中學安置在貴陽。後學生日多,學校又屢遭轟炸,乃又籌建一分校於沿江西上約二十里之柏溪,專爲一年級新生之用。校區分散,管理較難,主持校政者的責任自益加重。此時寇入日深,民生日困,全校師生食發霉之糙米,著破舊之衫履,有時且須日入防空石洞中悶坐數小時,然絃(同弦字)誦之聲仍未曾一日停。且師生均意氣高昂,努力敎學;共產黨雖力圖滲入搗亂,終未得逞。在那內憂外患交迫之時,學校幸而仍能保持安定;但爲校長者則確已心身俱憊矣!不久,他便辭職而去。以後,他繼續爲黨國效力者又二十餘年,外而出使,內而協理考試院院務,旋又主持黨史、國史二館以終其身,所至均有很好的表現。但其成就總似乎不如其在中大時之重且大,蓋他一生最寳貴的光陰與最飽滿的精力早已都獻給中大了。志希先生是陳同甫(即陳亮)一流的人,極不願聞黃老無爲之說,然而偏喜老子「爲而不恃,長而不宰」那兩句話,認爲是自由民主的眞諦。試看他在中大時之不辭勞怨,離中大後之不自衿伐,其治事的精神與爲人的態度殆可謂已合乎這兩句老氏遺訓了。
民國五十九年三月•「中外雜誌」第七卷第三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