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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李玄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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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李玄老


                                          我所認識的李玄老


(玄伯先生為臺灣大學文學院中惟一被稱爲「老」的教授,今推「視」亡若存之義,在文中亦尊之為「老」)

      民國三十七年秋,我來臺灣,李玄老(李宗侗,字玄伯)也於此時受聘到臺灣大學敎書。我們同在文學院中工作,就自然相識。不久,我二人倶迎眷來臺,先後住進青田街臺大敎員宿舍。兩家望衡對宇,喚雞叱犬之聲相聞(彼時臺灣方新引進來亨雞種,我們各養一小羣;至於狗,則至今仍各畜二頭),當然會互相來往。時玄老的太夫人尙健,我和內子到李府登堂拜母,玄老遂亦出妻見子。李夫人易女士同內人很談得來,諸男女公子也都能敬父執,於是我們就從此過從頗密;而我也因此得知玄老頗深。他對中外的人文、社會科學書籍涉獵甚廣,嘗用人類學的新知來理懂解說我國古代的宗法制度,頗有創見。又熟知清代掌故及內廷中許多不成文的體制,常談得元元本本,大可補清史稿之疎略。這些都是史學界人士所共知之事,用不着我覼縷細說。我現在所要講的乃是我深深覺得玄老不特能以博學、愼思成爲一代經師,其「庸德之行,庸言之謹」且眞可使他作一了不起的人師。通常熟朋友在一塊,往往會不拘形跡,放言任性,偶爾「謔浪笑敖」,甚或使氣鬪嘴;其結果縱不至於凶終隙末,亦常不免芥蒂在心。這原是一般心直口快的人所易犯的毛病,使我因此閱世愈深而愈覺玄老有其不可及之處。我自與玄老訂交以來,每次造訪,他必在玄關肅立相迎,行時,他一定送到大門之外;其言詞之謙而謹,態度之莊而溫,總是和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他偶有事相商,必親來面談,晚歲步履需人扶持,仍强來我家,近兩年,他不能行走,始以電話交談,猶每先致歉仄之意,像這樣與人交往,眞算得「久而敬之」了!玄老並不講程、朱之學,但對於敬字卻眞下過工夫。他不獨出門如見大賓,卽家居,也是正襟危坐;雖盛暑,亦不袒裼箕踞;蓋眞「不愧於屋漏」矣!


      玄老能敬人,更能敬業;那就是說他除了以敬謹的態度對人之外,還能用敬謹的方式做事。他自從來臺後,就敎書,寫書,編書,註書,二十多年來未嘗間斷;其間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病中。他深爲高血壓與糖尿病所困,腿不能行走,則雇人扶上講堂,手不能握筆,則逐字口授,而請人代寫;總之,他只要能起床一天,便工作一天,絕不因醫生、朋友及學生之勸吿而改變作風,其勇於任事,忠於職守,眞足以模範多士。


      我們社會上向有一種陋習,就是把持材料,不讓別人利用,秘藏知識,不許他人發覺,自己若有所得,絕不詳盡發表,而只露出一鱗半爪,使人驚其淵博而莫測高深。像這樣把天下的公器當作個人傳諸子孫的飯碗,是我國大多數從事於醫、藥、天、算、考據、訓詁,百工技巧以及拳術技擊各種工作者所有的通病,成了我國學術科技落後的原因之一。玄老講學,確能不爲這種惡俗所染。他指導學生做論文,常把自己費神搜集到而尙未整理發表的資料,傾囊相授,毫不吝惜。卽令與他並無淵源的後進們向之有所請益,他也總是詳詳細細地盡擧所知以相吿。這樣忠於朋友,忠於學術的作風,若能廣泛推行,豈不是可以對於我們學術界起衰救敝嗎?


      從前樊遲曾三次向孔子問仁,孔子所答每次不同;有一次是敎他「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宋儒多認爲這是他師徒二人的第一次問答,那等於說這是孔子指示他去實行「仁」的第一步工夫。拿孔子答復顏淵與仲弓問仁的話來作參證,我倒相信宋儒以恭、敬、忠三字爲「仁學」的入德之門的看法是不錯的。以我二十年觀察之所得,深信玄老對這三句話確已不折不扣的做到,可說是已經完成「仁學」的第一階段了!這是値得我們景仰效法的。


      論年紀,我比玄老只小一歲;若論經世致用之學與待人接物之道,則我縱再下十年功夫,也難望其項背!以蒙莊之才識,尙因惠施之死而「寢說」,況以我之愚闇而驟失畏友,實不應對之有所品藻。然而情不能已,輒吐胸臆,玄老有知,得毋怪我嘵舌耶?


                                       (民國六十三年七月• 「傳記文學」第二十五卷第一期)




編者按:本文出自中央日報刊行的《沈剛伯先生文集》下集,經基金會校對,修正錯誤、添加註解,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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